告诉格林太太,可以不用留着我的房间,巴基的来信中这样写道,等我回去了,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在阁楼上挤挤。那张床对你一直有些大,我想它完全足够我们俩睡在上面,冬天还会很暖和,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等到夏天太热了,我们就在地板上铺上垫子好了,会很有趣的。
史蒂夫无奈地笑了笑。阁楼上的那张单人床对他来说是大了些,但两个人挤的话又未免太小。阁楼本身并不大,更不要说史蒂夫的画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占去了不少空间。巴基只是在说笑罢了。
不不,伙计,这对我可不公平,他在信里写道,如果你挤过来的话我一定会吃亏,不需要等到夏天,你直接去睡地板好了。
他考虑着,也许等到巴基回来他们可以再另寻住处,虽然他们都很喜欢格林太太,如果要离开她也有些不舍。
他没有告诉巴基,在放弃了入伍参军之后,他还去过码头的工厂,他知道那儿仍然在日日夜夜的为海军建造舰艇和航母。他再一次被一点儿新意也没有的理由拒绝了。其实他早就料想得到结果了,但他还是得去试试。他想象得出巴基会对此说什么,他们曾关于此有过不止不休的争吵。算了,他没必要知道。
有时候巴基会描述一些他们的训练内容——我们站在原地,瞪着和你一个营队的同伴,尽可能把面孔弄得凶神恶煞,吼叫着挥舞刺刀。有个年轻的孩子告诉我,他觉得步枪装好刺刀以后简直有一吨重。史蒂夫不禁想到,他自己就挺年轻,凭什么叫别人孩子?史蒂夫自己都没能入伍呢。
巴基面临着战场,他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那本是史蒂夫也应该做的事,然而他没能去完成。对此史蒂夫始终难以释怀,想到巴基在那儿让他感觉好过了一些。“已经有那么多人去打仗了,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话从来不能让他感到安慰,那只会让他感到更深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失望,不过,在战场上的那个人是巴基的话,就好像史蒂夫灵魂的一小部分也跟随着他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了。
虽然我们都是来打仗的,巴基写道,你还是能遇到很多观点不同的人。和我一个排的有个总喜欢欺负人的家伙,很招人讨厌(史蒂夫忍不住怀疑,巴基是不是到那儿就先和队友打了一架关了场禁闭,过去在布鲁克林那些小巷里,巴基不止一次把欺负史蒂夫的那些人打得跪地求饶)。还有个挺可笑的家伙,老是私下说些什么我们中间没人知道自己为什么去送死之类的话。知道我怎么让他闭嘴的吗?我跟他讲了你的故事。
你一定是用拳头强迫他听这么无聊的故事,史蒂夫想着,但是随着他移动目光,一丝笑意不禁浮现在他嘴角。
我真搞不清楚,巴基开玩笑似的写着,你是为了弥补体格的不足才有这么多理想主义,还是因为你的理想主义超标了,为了不让你做太多傻事(你还是做了好多,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大概喜欢被揍),上帝才让你长成了个小个子。
史蒂夫嘴角仍然挂着笑意,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如同寄出他手中这封信的友人就在眼前。他突然觉得,“哦,巴基,天哪,我真想念你。”当然了,阁楼里只有他自己,不然他也不会说出来的。
他趴在阁楼里的桌子上专心给巴基写信,他写得专心而入迷,连格林太太踏着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楼来都没有听到。
“史蒂夫,我烤了一点姜饼,你要不要来一点?”
史蒂夫下意识地拉过信封遮了遮他正在写着的那行字,接着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不好意思,干脆把信纸和笔整个推远了。“哦——好的,谢谢你,格林太太。”格林太太只是对他理解的笑了笑,留下了姜饼和热茶,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下楼之前,她带走了被史蒂夫整整齐齐摆成一叠放在门边的丢弃的废画纸。
史蒂夫感谢格林太太的体贴。他继续写信。阁楼之外,有格林太太踩着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又走下楼去的声音,有街道上汽车和小孩子的喧闹声,有街区另一处商店或酒吧里热闹的人声,但在阁楼里,一切被包裹在史蒂夫脑海中与巴基有关的思绪里,一切都安安静静的,没有比钢笔接触纸张的温柔摩擦所发出的更响的声音。
他专心致志地写着信,他写到自己很好,他希望巴基也一切都好,写到他最近在画的插画,写到同丽萨·拉尔金的素描课,那姑娘很认真,以至于我都快要错误地以为我的水平很专业。我和拉尔金一家人开始彼此熟悉了起来,他们对我很好,还请我留下来吃过几次晚饭。他开始写信的时候,阳光照射进阁楼而投下的窗框的影子还停留在书桌的边缘,等他写完的时候,那道细细长长的阴影已经悄悄爬上了他的手指,放在一边的热茶则早已冷掉。他端过茶杯呷了一口凉了的茶水,通读了一遍写完的信,接着将信纸叠好塞进信封。
在圣诞节到来的两周前,他心无旁骛地连着工作了几天。恰好在带上画稿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封被格林太太放在桌子上的、在收信人一栏写着他的名字的信,信封上的字迹他简直不能更熟悉。他匆匆抓上那封信塞进了包里,出门的时候还看了一眼手表确认和编辑约好的时间不会迟到。
在有着陈旧味道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惦念着那封信。隔着几步远的桌子后面,编辑先生在翻阅着他的画稿。对于对方的问题,史蒂夫几乎都以诸如“是的”、“嗯”之类简单的词句回答。他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但他觉得有一部分的他好像早就跑出了这间屋子,跑出这栋楼房,一直跑到马路牙子上站定,从包里掏出那封信开始读。他像是等待放学的小男孩,急切地期盼着等那时间一到,就抓起包一路奔到巨人的花园里去,在那儿,朋友和他约好了要见面的。
编辑终于说:“罗杰斯先生,非常感谢您。”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微笑起来。
还没走出出版社他就从包里掏出了那封信。不,伙计,静下心来,等回到家再慢慢看,这么火急火燎的可不像你。他想。啊,可是,只是拆开没有关系吧?他还没来得及拆呢。
结果是,他拆开了信,走上人行道后在看见的第一座路灯下站住脚步看了起来。
亲爱的史蒂夫,巴基写道,虽然我写这句话的时候还有好久才到圣诞,不过等信寄到估计也差不多了——史蒂夫忍不住弯起嘴角——圣诞快乐,伙计。
他告诉史蒂夫,他们不久就要奔赴前线了,他想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昨天长官来给我们进行动员了,听到他的演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如果此时你和我在一块儿,如果你也一同听见那番话,或许……我几乎能看见你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挺起胸膛的模样了,我想即使那样你也很难撑起制服,不过你知道我就是由衷喜爱这样的你。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的确应该到这里来,尽管我一直在同你争论、让你别再试图报名参军。就那么一刻而已。
人民的安全和全美利坚的荣光负在你们的肩上。他是这么说的,至少我记得如此。要被这样的话鼓舞到太傻了,是不是?在我写这句话的时候,史蒂夫,你的安全与荣光也负在我的肩上呢。
要是在以前,史蒂夫会因为这句话而露出显得有点儿太严肃的表情,也许他会轻声和巴基说,不,别这样说,巴基。但现在,史蒂夫发现自己很难抑制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忍不住微笑着。他站在十二月布鲁克林的街道上,吸进肺里的空气很冷冽,割得他呼吸道里的粘膜都干燥发疼,但他还是深深地呼吸着,就同人们遇到了什么使人动容或者极有触动的时候那样舒缓而悠长的呼吸。他感到有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从胸腔里萌发,那感觉如同第一片雪花从天空飘落时的惊喜,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那样轻巧的在他的心头震颤着,依着他呼吸的节奏流遍四肢百骸。他微笑着。
在信的后半部分,巴基照例说了些琐碎的事情,表明自己很好。这回我们不得不分开过圣诞节啦,巴基接着写道,找个伴儿,别让自己落单。在结尾,他一如既往地让史蒂夫要照顾好自己。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的空气还是内心十分愉快的缘故,史蒂夫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捏着信的手指指尖也是微微泛红的,这让小个子年轻人整个看起来更苍白了些。他抬起头来,觉得想要和街道上遇见的每个人握手,祝他们圣诞快乐,虽然还有快半个月才真的到圣诞节,虽然在这个圣诞节多多少少有些惨淡的气息。史蒂夫并不是不为巴基而担心,但收到巴基的消息毕竟是那么的令人心情愉悦。而且,为了所相信的事物去战斗,正是他们一直的愿望。
他慢慢地收了信塞进包里,还在回想着信中的词句,心里那种轻盈微妙的震颤依然没有消失。他忽然的想在街区里走一走,于是决定绕点路回公寓。
傍晚,十二月天色早降的城市亮起了灯,不知道是哪儿的商店里提早放起了圣诞的歌曲。经过一家面包店的时候史蒂夫忍不住进去买了些散发着香气的新鲜面包,他通常不这么做,他们总是精打细算。他走出面包店,重新裹了裹自己的围巾,用一只手托着装面包的纸袋底部,在微微的冷风里感受着手中的温热。那薄薄的温暖不知怎么的也让他觉得愉快极了。他提着纸袋往回走,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还带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