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黄道的处世信条都是无可挑剔的。作为妖，黄道须狠则狠，该怂便怂，一切行动以延续自己的生命为首要纲领；作为“人”，他对于自己的工作也算上心，开起药方子来狂草一阵，笔迹和发型一样不羁。这让黄道成为了一众散妖口中的“黄哥”，也赢得了中老年妇女的格外青睐。
跟黄道比起来，同是昆虫类的红斗则有些不上不下。无论作为妖还是“人”，红斗的性格里总缺不了那么一点矛盾；换句话来说，命跟感情，关键时候他哪个都不愿意放手，结果常常弄得身心俱疲、遍体鳞伤。
黄道把红斗的这些矛盾默默看在眼里，心中惊叹一只小跳蚤怎么这么麻烦。根据他的猜测，八成是因为红斗在人类社会混迹太久，常年以红砂子吸来的血为生，到头来把人类那诸如优柔寡断的各种弱点也一并饮进了体内。
“小黄，你不饿吗？”就在他如此思考的当儿，有个夹杂着咀嚼音的软糯女声叫住了他。
“……不饿。”黄道摇摇头，“倒是你，怎么每时每刻都是饭点。”
蹲在水泥柱旁的橙发女孩腮帮子里塞满了食物，活像一只仓鼠。虽然废弃毛坯楼里的光线相当昏暗，但黄道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异样之处——平时大多依靠他接济的这孩子今天竟然吃上了水准媲美餐厅的饭菜。
“银牙，你是不是又偷偷去翻饭店后巷的垃圾桶了？吃坏肚子怎么办？”仁医慈父之心泛滥的黄道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端走了仓鼠妖面前盛着鱼肉蔬果的塑料盒。
“不是不是！”他的同伴银牙也露出气鼓鼓的表情，“这是红斗兄拿给我的，说是他们店里的剩菜……快还给我！”
“红斗？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黄道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那位仁兄发消息，一边抬手把餐盒举高，任凭银牙怎么蹦蹦跳跳也够不到。
对面很快便给了答复：“就是些酒吧当天没卖完的食物，倒了也可惜。新鲜度我能保证，你就放心吧。”末了还加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哦。黄道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红斗又是从哪里搞到酒吧的残羹剩饭的？
而这边食欲深如天堑的小姑娘依然没有放弃：“小黄你要是想吃的话可以直接去红斗兄打工的店里花钱买嘛！”
“都说了我不饿，”黄道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生气，不过好歹食品安全方面暂时是不用担心了。“所以红斗打工的店是？”
“唔……”银牙闭上眼，双手放在太阳穴上，一脸冥思苦想的表情，“我记得好像是叫……”
橙发女孩说出的店名黄道的确有所耳闻，而他所了解的相关信息几乎都是来自于妖界的人脉。那个酒吧离黄道他们的常驻地有些远，据说入了夜后便乱得很，顾客们睡的睡醉的醉，为此吸引了不少攫人精气的散妖前去捡漏子。久而久之各类妖怪们便时常出入店内，就算没能捞得口吃食，至少还可以和其他妖交换些有用的情报。综上所述，这家酒吧便在妖界得了个诨名，“猎场”。
身为散妖的红斗忽然就开始在“猎场”打工，这让黄道不得不多想。根据他对红斗的了解，那小子的目的多半离不了抗战时期的那段往事。具体细节红斗从没跟他提过，但黄道硬是凭着各方搜刮来的零碎片段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啧。”黄道无意识地咂了咂嘴，把餐盒轻轻放在了银牙头上。
矮他不少的小姑娘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接住的同时抬头道谢：“哇谢谢……诶小黄你要去哪里呀？”
“去红斗打工的店里……”黄道的脚步停了一瞬，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给你买吃的。”
背后响起的欢呼声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那小子想搞啥危险的事情，必须得马上阻止他。
暗暗立下了这种不明所以的决意的黄道一只脚踏进店内，整个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过酒吧里的气氛并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四顾一番后也没发现什么过于猛烈的妖气，倒是站吧台里身穿白衬衫黑马甲一脸清爽的青年看起来格外扎眼，简直白瞎了自己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
“琴汤尼。”黄道找了个位子坐下，又顺手点起一支烟，隔着缥缈的雾霭看眼前人的脸色转黑转绿转红最后尴尬地别开了目光。
“……慢用。”声音和推来酒杯的动作里都浸满了不情愿。
黄道端起杯子抿一口，舌尖反馈的信息完全和酒精沾不上半点关系。秉着打击偷工减料誓死维护权益的信条，他故作平静地晃晃酒杯：“小伙子，你这水是不是忘了掺酒？”
“没有的事，本店的良心度可是远近闻名的，”红斗一边擦杯子一边露出灿烂的营业式微笑，“还是说您老需要免费添几颗枸杞？”
“……少跟我这儿耍嘴皮子。”黄道对于与正事无关的闲聊并不感兴趣，“快说，你在这鬼地方干啥。”
“我还想问你呢。”红斗也马上板起脸，“你来这里干嘛。”
“我…我来视察银牙的粮仓—”
“唔啊啊啊啊！”
话说到一半，只听见吧台内发出一记闷响，接着就是玻璃器皿纷纷落地那让人心碎的声音。
“……没事吧？”红斗退了一步，低头望向声源和灾难现场。
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脑袋便浮入了黄道的视线内。来人向着各个方向不断鞠躬，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赔！”
“你先让一让，别踩着玻璃渣儿。”红斗倒是格外淡定，一手取来扫帚簸箕马上开始了打扫。
引起了小小骚动的少年便顺从地走到准备区域的另一边，然后隔着吧台凑到了黄道眼跟前。
“叔叔您不会是工商局来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黄道下意识地拉开距离。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视察……”
“不用瞎猜了，这家伙是我……熟人，”红斗把碎玻璃用几层报纸包好装进垃圾袋里，“再说了，就算工商局来人了也没啥好怕的，墙上那营业执照又不是摆设。”
“也对哦……”黑发少年笑着挠挠后脑勺，“还是红斗哥脑子转的快！”
红斗哥……
虽然银牙也有在用“红斗兄”这个称呼，但换个字再换个人说出来却让黄道感到莫名地不快。他的眉头保持着要皱不皱的状态过了几秒，最后还是打了个结。闯祸的小鬼倒是相当自来熟，抓起黄道的手就开始自我介绍：“我是xxx，不过老家的乡亲们都叫我二黑！叔叔您贵姓…？”
“免贵姓黄，黄道。”他有些不耐烦地报上姓名，“……明明长得也不黑叫什么二黑啊。”
自称二黑的少年也就识趣地收回了热情的双手，不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是盯着黄道看，像是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他。
好在红斗似乎看破了气氛，拿出长辈的尊严支走了这位好奇宝宝：“好了好了别闲扯了，回去洗碗。”
“了解！”黑发少年得了令，马上立正抬手敬了个礼，然后噔噔噔地跑回自己的战斗岗位。
“对了还有……打碎东西的事情回头我去跟经理说，钱我来赔，你别瞎担心。”红斗又嘱咐一句。
“嗯，谢谢红斗哥！”后厨传来一句响亮的应答。
见证了这番闹剧的黄道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手指在杯壁上敲了半晌，愣是只憋出来四个字：“……这娃脑子…”
“嘘！小声点！”红斗竖起食指，又给黄道上了一杯凉白……不，琴汤尼。“人是山里来的孩子，打小吃了不少苦，就是为了能继续上学才来打工的。”
“哼—”黄道的答复是一声千回百转的鼻音。“说了半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在这里干啥。”
“打工赚钱。”红斗满脸淡漠坦然。
“不是为了找金翅？”黄道手里转着杯子，眼睛盯着红斗。
“……！”这个名字在青年的双眼中激起了十分明显的动摇，而酝酿了数十年的复杂情感似乎已经失去了方向性，即便是外人稍稍提起都会被误伤。
正巧，黄道不想因为多管闲事而引火烧身，所以他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只不过心里有块地方忽然跳了起来，横竖正反怎么放都不服帖。
“劝你惜命。”丢下这句话和两杯酒水的费用，黄道大步走出了酒吧。

室外的空气闷热潮湿，时值盛夏，各类昆虫都从蛰伏了数月的冬眠中醒来，而华灯初上的夜晚正是猎食的最佳时机。
猎食…………等等。
好像忘了给银牙买晚饭了。
想到橙发女孩饿得不省妖事抱着三合板一通乱啃的样子，黄道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懊恼不已。
“得去趟便利店……”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心里却忽然想起了那位一口一个红斗哥，看起来还算人畜无害的黑发少年。更奇怪的是红斗竟然并不抗拒这种过分亲昵的态度，这让黄道不免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把过去因为意外而失去的亲友代入了这个毫无关系的人类。
不对，我瞎想什么呢。黄道摇摇头挥散脑内的推断。这种担心多半已经超出了他的处世信条所允许的范围，继续插手红斗的私事对自己毫无益处可言，潜在的危害反倒比比皆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黄道还是得了空就跑去酒吧看看跳蚤是死是活，一日不落的架势颇有些执着的意味。
红斗嘴上嫌他烦，说什么占了别的客人的位置，但因为黄道姑且也算为营业额作出了贡献，渐渐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些毛尖，估摸着老熟人差不多快来了就烧水开泡，然后趁黄道开口之前满脸坏笑地端上一只老干部保温杯，逼得后者把还没说出的花俏酒名咽了回去。
黄道也不客气，喝完了就喊红斗续杯，暗自认定这是青年孝敬长辈的一点心意。可到了算账时红斗便翻脸不认人，不仅要收钱，而且还是单价乘以杯数。
“……都是老朋友了没必要这样吧。”钱包有点虚的黄道选择诉诸感情。
“谈感情伤钱，”红斗冷着脸把小票拍在桌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再说了，上次去开跌打药黄大夫不是也没给我免单。”
看样子继续讲下去也只会扯出陈仇旧怨，无奈之下黄道只得老实交代：“现在手头有点紧，能不能……”
“赊着？”吧台的另一侧传来的清亮的声音。知晓来人身份的黄道不由地咂了下嘴。
“我们最近刚学了《孔乙己》这篇课文，”黑发少年双手背在身后，“要是黄叔您久没清账的话，到时候我和红斗哥就可以说——”
“——黄大夫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清楚具体数字的红斗马上接下了话茬儿，“不过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红斗哥一直这么照顾我，我就想找个机会感谢一下，比如替你当班什么的……”少年稍显腼腆地笑着，又拿出一瓶运动饮料塞进红斗手里，“所以你今天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
“哦，哦哦……”这突如其来的报恩行为让红斗受宠若惊，好在他还没忘记付不起账又脱不了身的黄道，临走前补了一句：“钱就先欠着，下次记得还清啊。”
“…………”
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这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刚刚几秒内发生的事情却让黄道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原本准备离席的他放下大衣，又坐回了吧台前，对着接手工作的黑发少年扔了一句：“我再待会儿。”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少年的表情僵住了一瞬，但马上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好啊！我看这壶里还剩了些茶呢，您喝不？这回是免费的！”
“哦。”方才的异样感依旧没有消退，但想起被红斗那小子狠狠坑了一笔，黄道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想喝茶喝到回本为止。
之后便是好奇小鬼那无休止的问题地狱。答着答着，黄道忽然觉得有点困，上下眼皮之间像是粘了蛛网，只想往一起靠。
在意识朦胧之际，这位号称资历深厚的蜘蛛妖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半是被下药了。

叫醒黄道的是一阵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声响。他揉揉眼睛回头看，这才头一次体验到了“猎场”这个名字的真谛——
午后还稍显冷清的酒吧入了子夜后便乱成了一锅粥。如果只有因为不胜酒力而胡言乱语东倒西歪随地呕吐的醉汉也就罢了；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黄道的预料：沙发上、地板上、甚至任何能够容纳人的地方都被扭抱在一起的裸.露躯体占据，乍一看或许可以当做是情侣们趁着酒精和情.欲的作用而纵意欢爱，但女性撕心裂肺的尖叫或是脱力的抽泣声则暴露了这些行径的恶劣本质。更可怕的是，呻.吟的浪潮中竟不乏一些散发着妖气的个体，而他们身下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恐怕都活不过今晚了。
安眠药的后劲儿还没完全散去，黄道的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他想问问酒吧的服务生怎么不去制止暴行，但吧台里已经空无一人。
某个摆出欠揍笑脸的蚤妖忽然跳进了黄道的脑海中。
糟了…………！
他顾不得身后正遭受侵犯的人们，循着那微弱的朱红色妖气翻进吧台，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窄小单间内的温度较外面高了不少，再加上那伏在某个人身上抚摸舔吻的背影，黄道只觉得四肢百骸内贮着的妖气都往头上窜。他单手拎起居心叵测的黑发小鬼径直甩向储物柜，而后者来不及哼哼一句便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失去了意识。
躺在长凳上的红斗衣衫凌乱，领口大敞，不过似乎还没有遭到实质性的侵害。他好像料到了黄道会来，也不起身，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你还算是个妖吗。”良久，黄道终是先开口了。
“怎么不算。”青年苦笑，动动手指从黑发少年的颈部招回几只鲜红的虫儿。“我怕再多吸几两会伤他脑子。”
在顶灯的照耀下，红斗的眼睛亮亮的，但表情中却没有一丝愤怒和耻辱。黄道立刻明白了一件想起来都后怕的事：如果他来得再晚些，恐怕红斗就会因为妖气爆发而……
妖是十分顽强的生物，不出意外，正常的散妖可以轻松活个几百年，而以打不死而闻名寰宇的蚤妖一组的寿命则更长。他不懂红斗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甚相干的人差点送了命，这根本违背了一切生物都遵循的基本准则。
“我以为黑斗这次投了个好胎。”红斗举起手，盯着掌心喃喃地念着。
“到底是不是你应该最清楚。”黄道知道他视线尽头的印记代表着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黑斗肯定也恨透我了，要是有这个机会，他大概巴不得……”
“巴不得上了你？你真的觉得自己有那么罪无可恕？”
红斗没有回答，沉默中包含着某种听之任之、破罐破摔的消极意味。此刻的他几乎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护身的妖气也似有似无，假如黄道有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去触碰那白净的脖颈，甚至能干些更为出格的事情。
可黄道没有。他伸出的手因为这些想法怔了一瞬，随即握住了红斗的肩膀，顺势把他从长凳上扶了起来。青年这才稍稍回了神，拢起领口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又回到了休息室，手里拿着酒瓶和酒杯。
“你不是老爱念叨什么掺水嘛，”红斗把看起来就很贵的褐色液体倒进杯中，脸上是与往日无异的灿烂笑容，“来，今天我请客！”
“你疯了吧…”黄道接过酒杯，诧异地看着对方。
“嗨呀别贫了快喝，”红斗仰头把自己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喝了然后收收你那放肆到能吃人的妖气。”
尚未恢复平静的黄道这才发现，面对区区一个弱如蝼蚁的人类，自己竟然差点就露出了妖的原本形态。他本应该永远保持理智镇定，但这次却把处世信条都抛诸脑后蹚了这趟浑水。虽然自己常常腹诽红斗的行为有多么不可理喻，可到头来所有妖都是一个样，逃不脱这个违背常理的怪圈。
——如果说红斗是由矛盾铸成的复杂生物，那么黄道的唯一矛盾，便是红斗了。

- Fin -

【你这水是不是忘了掺酒】的要把我笑死了哈哈哈哈

太太好棒呜呜呜呜呜呜，冷cp爱好者要疯狂吹太太您！

555555555太棒了我永远喜欢黄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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