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的房里终日药香袅袅。
别人茶盏里装着茶,他的茶盏里装着参汤,哦,春夏是枸杞水。
他不和师兄弟住在园里,他住园子后面的一个小院子,只有一座楼阁并两间耳房,平日就住他自己,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园主摘了少主说书的牌子,让他好好养病,少主平静地接受,没有像十几岁时的反抗。
舅舅意外重伤后,园主还要教他评书呢。
园主不想让他入了这行,一是天分不足,二是不想让他吃这苦,这是园主说的。
平日里开开心心地和师兄弟们闹,恭恭敬敬地听长辈训话,可到底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谁也没探到少主真正的底。
小吊药炉“噗噗”地响,少主搁下没看进去几页的戏本子,解下大氅,站起来拿了炭钳,拣出两块热炭丢进高炭盆里,又揭开炉盖子,里面是微沸的浅黄色药液。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药了,叫兰芝汤,很香的。
“大林哥哥。”稚嫩的童声从窗边传来,少主循声寻找,果然见窗户影出一个胖胖的小手。
病没有多重,主要是体内的毒蛊蚕食他的生命,所以不惧过了病气。
“快进来。”少主招呼,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得了许可,颠颠儿跑了进来,原来是园主的小儿子,少主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没记住学名,只跟着大伙儿一样叫他汾阳。
房里东西少,家具什儿要么比他高要么比他矮,并不担心磕碰了小汾阳,少主拦住了蹦高儿想要碰吊炉的小孩,把他置在帘后的临窗大炕上,问他:“汾阳跟谁来的?”
以前也来过,都是夫人或者师兄弟带来的,哪次都是丫鬟小厮一堆,却没像过今天小孩自己来的,若是他自己跑出来,前院的不得找疯了?
少主透过窗户看,外面下着不小的雪,心想凭他自己是不能把这孩子送回去的,那就等着人来找吧。他这屋里旁的没有,炭火是管够的,担心汾阳在这里捂出汗,出门再被冷风扑着又要风寒,便替他摘了身上的夹袄棉袍,汾阳一边由他弄一边回答:“娘舅来。”
娘就来还是娘和舅舅来?少主没听懂,只是从炕桌底下拿糖哄汾阳玩。
他不太爱吃糖,苦药喝得反胃才会用糖压一压。
汾阳要坐在他怀里玩,少主打量一下他,又看看自己的腿,还是把汾阳抱在身边,自己半躺着陪他,腿上的旧伤在寒天里隐隐作痛,要是被汾阳压坏了,孟师兄的心思可就白费了。
一个猜棋的游戏,兄弟俩能玩半天,不过是少主拿了几个棋子让汾阳猜,汾阳眼看着哥哥拿了两个棋子在左手,便笃定地摸上少主的左手:“这只,两颗!”
少主不说话,用眼神问他:确定?
小脑瓜点了点。
展开手,什么都没有。汾阳急了:“那这只!”
再展开右手,也没有。
少主笑着刮一下汾阳的鼻子,气得小孩背过身去,随手从炕架上拿了本绘册,只看图有趣的地方,少主怎么哄都不搭话。
少主便勾两缕汾阳的头发在手上把玩,玩着玩着,心头就溜过一丝酸楚。
父亲没给他留过长生辫儿,他们说书唱曲,从的是艺活营生,不忌讳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一说,故而都是短发小子,但自己不忌讳,行业不忌讳,父母总是忌讳的,所以师兄弟们打小都或长或短地留过长生辫子,老舅就留到十二岁,剪去时称为“还恩”。
独他没有留过。
现在想来,留与不留,他也只剩至多六七年的活头。
没有必要纠结。
门口进了个人来,少主起身一看,原来是舅舅小磊。
小磊虽是少主的长辈,两人却是相仿的年纪,夫人初嫁郭家时担心族里最小的弟弟贪玩,日后没有出路,便让他拜了丈夫为师,天赋异禀的他拜师五年就能登台表演。
年少多舛,小磊因为倒仓而赌气离家,在外如何漂泊吃苦就是不肯回来,好容易恢复了嗓子重回园子,小磊跟自己入京后结识的好友、隔壁戏班子扮武生的李生一块登山,却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总之小磊跌落山崖,生命垂危,定北王请来的名医拼着自己的全家性命给他最后一次下方子,终是保住了命,回家将养了好几年,如今才敢下地走走。
“嗨呀,小崽子跑得真快,欺负你舅我一身伶仃碎骨撵不上你?”少主被这话逗笑了,他和小磊一起长大的,早就免了舅甥间的虚礼,小磊摘下披风丢给身后的侍从,在靠里的炕上坐了,汾阳一看老舅就想薅他头发,好完成栗子叔的心愿。
这处唯一的侍女久芳奉上茶来,小磊轻轻喝了一口,小厨房天长日久地吊着个药炉子,药气熏天,这茶都沾了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你这倒挺清闲,眼看着腊八了,怎么的也该去瞧瞧你姥爷。”
小磊说的姥爷不是津门王府,而是少主的生母刘氏的娘家,在少主四岁那年,园主与刘氏和离,这一晃十几年,母子俩似乎才见过一面。
真是不亲,年幼时少主多是待在津门祖父家,和离不过两三年王氏过门,王氏心疼没亲娘的少主,待他视如己出,就连小汾阳都是少主点了头王氏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