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4年，九公子使秦。
马车驶过东门，新郑街道上响起一串“嘚嘚”的马蹄声。
以手捻过冠上十二旒饰，韩王迎上前。
铁甲加身的卫兵略一俯身，错眼去看他身后，直盯着紫棠衣衫的清贵子弟走近一步行礼。
“韩九公子？”
那人微微垂首。
士兵长才放了心，颔首轻快道：“一切皆已准备妥当，跟我们走吧。”
韩非直起身，被三四个卫兵簇拥着移向马车。
及登车一瞬，他拉了拉士兵长的盔甲，那人会意，一行人于是立在一旁。
韩非转身撩起衣袍猝然长跪，朝宫门稽首而拜，神色淡淡。
“父王。”
“走吧。”平地起风，吹起了韩安鬓角几缕银丝。
从青年额角眼眉的轮廓里依稀瞥得见幼时的影子，缩在宫人怀里瘦瘦小小的一团，见了自己才轻轻挪出来行礼。
老九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太拗了些。
年迈的皇帝拢了拢袖子，欲言又止。
宫城巍峨，漆红的高墙上铜门落锁，东门角楼的钟声在此时被敲响。
韩非紧了紧领口，有些后悔没带上那人走时落下的长袍。
卫庄兄当真潇洒！他忍不住感慨。
出城要经过柳巷，巷口连接大路的头一家还是紫兰轩的旧址，他抬手要掀帘子，又仿佛听见了白发青年的嗤笑，不得已才作罢。
“月下会美人，当得人生第一大快意之事，卫庄兄可不能辜负了我一番好意啊。”
想当初他头一次顶着查案的名头，暗行约会之实，还是请青年坐的会芳馆，第二天一早就让紫女姑娘实实在在地贬损了一番。
不过也不枉他三个月的零钱，当夜的卫庄兄酒色醉人，端得是红粉莺燕也比不上的好风情。
推杯换盏之际，他盯着那人的眉眼，指尖划过他唇齿、下颌，一路纵沿向上，早就没了分寸。
“你做什么！”
手腕落在卫庄掌心里，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依靠，韩非醉的有些脱力，借着酒劲往他怀里靠。
做什么？当然是做梦里想做的事情喽！卫庄兄……
他半眯着眼笑，垂下的眼睑中含着多少温柔自己也不知晓，捧着对方的面颊，他低声呓语：“别时易、相见难，似卫庄兄……”
“唔……”
唇齿间尽是津液交织而杂混一处的酒香，他神智不清，亦不知自己伸出舌尖舔过几分那甘洌味道，只是欲静不止。
似卫庄兄这般人杰，定然……定然有许多女子倾慕吧。
他恍惚间眼瞳里含了水雾，却不知道是早有预感二人天涯各方，还是心头翻江倒海的辛酸来得太猛烈。
韩非自觉好笑，从怀中摸出一卷书，一字一句迫着自己读下去。此行入秦，还需早做打算。

鲜有人知，韩宫深处最偏远的角落还有一座宫殿，长廊临水，湖中央的小岛上栽着一株蓝花楹。
斜阳在野，傍晚时云彩也凝成了赤红色，沿着连绵的西山一层层暗下来。
小公子屏退左右，转过几个拐角，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栈道边的围栏，高兴地冲着湖心招手，“卫庄兄！我又来啦！”
鸟鸣声四溢，花树下少年窄身玄衣，现身时双目微阖，将尽未尽的日色落在他侧身上，直显得容颜高华、潇洒非凡。
小公子眼神一亮，挽起衣袖撩着衣摆就冲上去，一身兰桂香料的味道。
“卫庄兄，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眼前人挺直了腰杆，脑袋才刚到自己的下巴，饶是卫庄自幼沉稳持重，也绷不住嘴角一弯笑，“你小堂侄捎来的糯米糕？”
“再猜！”
“男孩子喜欢什么糯米糕！那是给我妹妹讨的！”
“……糯米甜酒？”
“……你父王赏的果蜜？”
“不然……”
卫庄顿了一下，有些古怪地打量他一眼，韩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有些戒备道：“什么？”
“那些——少年人寻乐子的图画？”
韩非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接什么好，便作势长叹道：“卫庄兄道心不稳啊！”
感到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凝重了几分，韩非连连告饶，主动把几本剑谱双手奉上，恭敬地俯身，尾音却微微扬起：“知道你这几日遇上了瓶颈，作为好友理当排忧解难，不过在下于剑道一途还真是……”
说到此处他老脸一红，声音细若蚊呐，“一窍不通……”
“但是我母妃毕竟武将世家出身，舅舅未去之前还藏有不少刀剑珍本，所以——”
他把手又往上抬了抬，“还请卫庄兄不要嫌弃。”
久久得不到回音，韩非偷眼瞥了他一瞬，黑衣青年仿佛被定在了当场，只有头顶一绺呆毛还挺翘着，呃，一如往常地欢呼雀跃。
“咳嗯。”韩非双肩抖动，咳嗽了几声。
把那两三本残卷收在怀中，卫庄耳尖泛起一点淡粉，落在小公子眼底，便是破雪而绽的梅花、醒春早放的红樱，又俊俏又喜人。
“诶呦，卫庄兄！”
心下一动，他左脚就拦在了右脚前，人一晃就扑向了卫庄怀里。
被他一惊一乍，卫庄下意识地没掌握好力道，揽着小公子就朝后躺在了草地上。
不觉有异，两手撑在他身侧，韩非爬起来，眉眼间皆是疏朗和婉的笑意，楹蓝的花瓣落在了他肩头、发梢。
“卫庄兄，看在你捞我一把的份上，本公子就再卖一个人情。”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苍生涂涂，天下缭燎，诸子百家……”
卫庄兄非池中之物，若能得高人点化，假以时日，必定能夺天地造化，成百世之功。
“你希望我离开？”
日已西沉，韩非提起来时备好的灯，萤火中他招了招手，转身离去。
没有回答。

“王上，似有忧心之事？”
偏殿正中央，韩安肘边摞着七八卷竹简，偶尔散开显出的刻痕遒劲锐利，张平只扫了一眼就垂下头。
“依平相看，若有为人子者处处与他父亲过不去，言谈之间颇有鄙弃的意味，该当如何啊？”
手指轻轻叩击着书案，韩安若有所思。
张平一哂，心说你父子二人的事情，偏偏来问我，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便只谨慎道：“王上是说九公子近来上奏之事？”
“我只问你，儿子不守本分该怎么办！”韩安拧了眉毛。
“……臣下那小子，王上也知道，从小乖巧听话，这等事……”
言下之意：我儿子没有不听话的时候，你问我也没用。
韩安横他一眼，却见张平眼角带笑，嘴角微微勾起，绷都绷不住。
敢情贴心人都是装的，韩安怒气冲冲地拍了一把桌子，一杆毛笔就从架子上飞出来，零星的几点墨汁溅到了张平衣襟上。
平相方才拱手“请罪”，笑道：“俗话说，'夫妻间没有去隔夜仇'，我看父子间也不必闹的脸红耳赤。”
“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还教我不要发火！”
不等张平问，韩安就踢了凳子，“他要改革！”
“这小子说韩国积贫积弱，这几年的安稳都是割地换来的，唯有变法才是出路，可他、可他……”
韩安胸口微微起伏，说到此处声音也小了些，扶额叹了口气。
“他毕竟不知身在高位的难处，还是个孩子。”
张平把话接下去，将那掉下来的笔又挂回架子上，眼瞳中隐有怜悯之色，“臣听说，九公子想去齐国求学？”
“他提了一句……”韩安随口回道。
张平却没了下文，正想问他，韩安眼皮一动，沉声道：“你是说，要我把他送走？”
“暂缓一时。“张平沉静道。
几日后，宫中传来消息，韩王批准九公子前往桑海，其他所奏之事，皆予驳回。

九公子府。
正对着院中一棵槐木的窗前，韩非伏案而作，点来照明的白蜡已经烧了半截。
他伸个懒腰，眼角湿润。
耳朵却敏感地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窸窣声。
“卫庄兄？”
房檐上瓦片轻响，那人似乎动了动，扔下什么东西来。
不待韩非睁眼细看，瓦罐碎裂声便如平地惊雷，昭示着他白日刚埋下去的美酒无故夭折。
“卫庄兄！！！”
他猛地探出身子去，视线往上，只见黑衣人提着又一坛“群仙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目光锐利。
韩非心里一跳，赶紧把身体抽回去，边抽边抚摸着胸口，多有祈祷。
“砰！”
一夜之间七八声，公子韩非很心疼。
没了声音，卫庄纵身一跃，倚着窗框，坐在窗户上，眼睛盯着韩非。
月光给青年镀上了一层银辉，一身劲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挺拔精实的好身材。
“你回来啦？”韩非讨好地一笑。
卫庄不为所动。
“……明日请你喝酒？”韩非退后了几步。
“你要走？”
韩非眼神闪烁，犹豫片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劲风挟着他直往后退去，直至撞上墙面。
卫庄压在他身前，凶他：“你想干什么？”
说去桑海就去桑海，连个口信都没有捎给自己，几年不见，这人也忒大胆了些。
“……我很快就回来。”
“多久？”
“三年？”韩非试探道。
你干脆别回来了。
卫庄冷哼一声，放开锢着他的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韩非被掐得双腿发软，嗫嚅道：“卫庄兄……”
卫庄回头看他。
“几年不见，你又勇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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