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Ⅱ 小兵漫游记
如挤豆子似的，小兵们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水晶台。
海西安城竞技场总是晴天。如果现实世界在下雨，里面顶多云雾密集些，遮蔽耀眼的阳光，就像现在这样 。当这只名为绿箭的小兵睁眼时，竞技场便是这副不阴不晴的模样。
他出神太久，被身后的大个子士兵顶了一下，才急匆匆地跟上前面的同伴。没时间停留看风景，他们出现在这儿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给英雄们提供金币、帮着打打炮塔，再无其他。若是死了，也没人管埋。因为在奥术制造出来的空间夹层里，没人会真正死掉。
当生命膜被击碎后，英雄可以躺在原地等待重生。小兵则会立马回到水晶处，重整装备，再度出击。如此往复，无休无止。没有社会保险，没有公积金。按理说他们可是公务员，在星乐斯的竞技场里干着最累的活。该有福利才对。
“别发愣。”大个子超级兵说：“别把兵线卡着了。”
“唉，好叻。”绿箭回答，专注地盯着走在前面的同伴。再往前，通过空间奥术复制的夕阳桥上，战斗已然打响。定居者营地和开拓者营地的两拨小兵在长桥中央的和平纹凸起处互相敲打，咻咻咻，哐哐哐。眼见着头顶上的血条越来越薄，最后发亮，等待英雄给出最后一击。
可是……英雄呢？
英雄影子都不见一个。
“呃，这不对劲。”绿箭说。
“专心点。”
他瞟了眼野区，透过密密麻麻的草丛，唯见空荡的泥巴地。大概打一级团了吧，不关自己的事。
但等到加入战斗后，绿箭又发现了新的疑点。本来，他就奇怪为什么在前面作战的小兵这么多，等到靠近些后，那团吵闹的打斗烟雾已然扩散成三四倍大小，还在因新成员的加入不断扩张。
绿箭身处战斗边缘，他的小步枪朝攒动的红色小肌肉发射，就像过去上百次的比赛那样。然而奇怪的是，对面的小兵即使挨了十几颗枪子儿，还是啥事都没有，呆呆地射呀射，眼皮跟着眨动，混合成别味的鼓点。
“这不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绿箭的疑问消失在吵闹声中。他又喊了几次，方才有人应答。
“我咋晓得？”
没用的回答。他想。反正弄不明白，只能按部就班地干活。于是继续射。不知过了多久，可怜的绿箭被后来的小兵堵住，这帮家伙更闹嚷，大声询问为啥轮班休假的自己会出现在竞技场。
“搞毛啊？”
“出故障了！”
“别踩我的脚，丢雷楼谋。”
“太……挤……了……”
“让让，让让！”
“我没法瞄准了……”
绿箭的手指因长时间扣动扳机而酸痛不堪，挤来挤去的小兵群更让他心身俱疲。按理说，没有小兵能在竞技场活过一分钟的。通常的情况里，他们不是被英雄“杀掉”获得金币，就是给炮塔轰成渣渣。过程并不痛苦，甚至让人期待。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安稳地回答水晶中，吃吃奶油蛋糕，等待下一次出工。
奶油蛋糕是没得指望了。甚至乎连歇脚都不行。有些富有叛逆精神的小兵，趁双方打得火热，躲进了草丛里。绿箭受不了那些悠闲眼神的诱惑，也跟过去，把步枪往土中一拍，盘膝而坐，舒畅地吐气。
“你说，那些英雄们都跑哪去啦？”一个敌方小兵问伙伴。
“谁知道呢？也许掉进克拉肯的坑里去了吧。”
“比赛开始时我就没见着。”
“可能是调试！”
“也许吧。”
绿箭听着他们瞎唠嗑，眺望虚拟空间的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云悄悄攀上穹顶，吞噬湛蓝的天空，使竞技场的光线愈加微弱。注意到这不寻常天气变化的小兵变多了，他们停止打斗，抬首张望，豆豆眼睛一眨一眨。
“嘿，停下干什么？”大个子道：“被发现是要扣工资的！”
没人真正理他，回应的声音只是些含糊不清的咕哝。阴霾扩张，把大个子也给遮住。
“要下雨了？”绿箭感叹：“也许这是新的模式，正在搞测试。”
“怎么会有新模式呢？女王大人这么忙，海西安也变乱了，怎么会有新模式出现呢？”
“也许……”绿箭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扶住下巴，假装思考。海西安的确比以前乱了许多。几天前，那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在耀心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因此竞技场还停赛了许多天。虽然工资照发，但小兵中间已然开始流传竞技场要关闭的言论。
如果真的关闭了，他绿箭该去哪儿呢？到别处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会去别处打工的。做生意又不会，只能在竞技场射射枪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里面的老哥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朝喜欢在这儿的。
正想着，周围忽然腾起一股吵闹声。绿箭茫然地环视，再抬头瞧瞧，却见得铁青层叠的天空中有闪电波动。
“要下雨啦！”一个小兵耍起弯刀。“嘿，下雨啦！下雨啦啦啦！”
“别吵。”大个子咚地拍了吵闹的小家伙。这一拍搅动空气，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
那闪电不同于绿箭小时候在保留地所见的，更密集，姿态亦更扭曲，颜色也非白色，是幻化的五彩。停滞于铁青的空中，如蚯蚓钻土般挪动。
铁幕覆盖天穹，大地昏暗无光。
小兵们躁动起来。有人因紧张误扣扳机，紧接着，枪声大作，混乱不堪。绿箭去摸步枪，刚碰到冰凉的弹匣，就被一团温热的躯体撞开，步枪化为漆黑的长条向桥外飞去。
“不！”他去抓。那步枪可以顶三个月的工资呀！
他抓住了。那坚硬的外壳握在手里分外结实。噢，你可别乱跑。你……
……绿箭睁大眼睛，周围皆是虚无。竞技场的吵闹飘散纷乱，天空沉入闪动的奥术波涛中。
这是哪儿？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不是竞技场。周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三指。绿箭说不出自己踩在什么东西上，像是石头地板，但又没那么坚硬。也许是塑胶做的，他拿不准。
“有人吗？”
有人吗——
人吗——
吗——
他可以肯定这儿很空旷。也许海西安大厅。平常，大厅总是关着灯的，制造出一种漫步与星空的气氛。绿箭记得自己掉出了竞技场，这种事过去从没发生过，至少他没听过。未知的恐惧攀上心头，他胡乱地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明此为何方的证据。
有东西，硬梆梆、冰凉凉。再一碰，还会害怕地溜走。绿箭性子一急，粗鲁地将其抓住，却发现那是害他掉出竞技场的步枪。
“你这个坏家伙。”他不满地咕哝，把枪握在手中。这多少给了小兵一点安慰。
“这会是哪儿呢？”绿箭对又聋又哑巴的枪问。“你说，咱们是不是在大厅里？”
“……”
“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
真是脑袋坏掉了，和枪对话。绿箭拍拍脑袋，余光里有物闪烁。他看过去，但见闪电在不足几十码外的地方扭动，似在因访客的到来而兴奋。
绿箭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一步，两步，随即奔跑起来，防弹马甲嚓啦啦地响。才跑出十来步，亮光又于前方出现，扑闪翅膀，向小兵展露可怕的微笑。
回头——还是闪电。
到处都是。
他被包围了。
完蛋。
绿箭吓得双腿打哆嗦，啥也做不了。他举起手，把枪抬过头顶。
“别，别杀我。我，我上有，上有……呃，我上有天，下，下有地……”
他被自己的胡言乱语逗笑了。闪电们虽然抖动不停，但幽默感是没有的。高冷的幻烁光条挪开了，不屑于和一名小兵多计较。
“哼。”摆脱了危险，绿箭倒勇敢起来了。“瞧不起小兵吗？我可是见过大人物的。我甚至杀掉过VOX哦，只要一发子弹就搞定。”
没人理他，唯忠贞不渝的步枪守在身边。绿箭想弄明白这是哪儿，又怕再被闪电包围，于是原地坐下。先休息一会儿吧，慢慢打量周遭，再做打算。
闪电的数量比之前多了些，颜色也更加丰富。恍惚间，绿箭还以为自己身处某个抽象派画家的调色盘上。可以肯定的是，海西安大厅中不会有闪电。即便是为了衬托气氛也不会有。
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非要说的话，也许是仲夏夜节近了吧。但前些天还没有比赛，为什么突然搞出闪电呢？是彩排？不对。没有魔研学徒的声音。
等等。
他好像知道了。
既然从虚拟空间的竞技场中掉出，那么……
……“奥术夹层。”
这个词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更别提说出来了。绿箭捂住嘴巴，想把词语塞回喉咙里。然而它们已然在虚无的闪电空气中荡漾、旋转、发出诡异的声调，经久不息，似亡灵一般。
“不，不不，不不不不。”绿箭无所适从，像小婴儿般抱紧步枪，也不担心走火的隐患。他不在乎什么工资和比赛了，他只想从这儿出去，回到熟悉的水晶休息室里。即便干燥起灰、还充斥大个子超级兵的狐臭。
只要别陷在奥术夹层里就行。
祈祷是没有用的。绿箭坐得腿都麻了，为了不让自己连走路都成问题，他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脑袋晕沉。期望别人来救是不现实的，没有人回来，甚至不会有人发现一个名为绿箭的小兵走丢了。有谁会关心他们呢？竞技场里最低等的存在，被人杀了拿钱的份。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绿箭忍受腿部的酸麻感，一边走一边回忆往昔。当初，他作为保留地的志愿者，被黑狗巴士带到女王镇来。星乐斯女王向他还有其他上百个西比利科斯人许下诺言，称这儿不仅仅有远超保留地的工资水平，还有足够的尊重和保护。一言以蔽之，传说中的应许之地。
“谎言。”他大叫，把枪举高，也不在乎谁会听见。“谎言，谎言，谎言！”
“……”
“我们只是小兵而已，连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哼，那个黑羽，花花肠子，一不见了，哇噢，所有人都去找。现在我掉进奥术夹层里，有谁会想起我呢？”
“……”
“你说是不是，我的好步枪。”
“……”
绿箭叹了口气，耸耸肩，在闪电的环绕下接着走。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多远，在一片黑暗中，判定距离成了不可能的事。唯能大概估计行进了很久。的确是很久，他又觉得腿酸了，故坐下来，在缥缈的夹层空间中仰望闪电极光。
“还挺漂亮的，是不是？”
“……”
“别的小兵可没有我这样的待遇呢。”
“……”
“你也说说话吧，我一个人很无聊。噢，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会……等等，我一点也不渴。怎么会呢？”
“……”
“你说说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根步枪。”
“你可能知道，虽然你只是步枪。人们总说，最沉默寡言的最聪明，我觉得很有道理。”
“也许奥术夹层里的空间改变了你。”
“噢，那我有超能力啦？”绿箭兴奋起来。“我可以成为竞技场的英雄啦？”
“……”
绿箭愣住，然后狠狠敲自己的脑门。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疯。他必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寻找出口，即使毫无希望——
——那儿有光。
他揉揉眼睛，再转动脖子，揪揪耳朵。的确在那儿，有束，不，有片光。绿箭双眸一亮，抓起步枪走了过去。闪电自身前穿梭而过，留下散发余热的尾迹，搅乱视野。他伸手遮住眉间，慢慢靠近光斑。那不是纯粹的单色光，随着观测者的靠近，它的色彩愈加丰富，混合成人的形体。
“哇噢……”
这的确是个可以惊叹的时刻。光斑近在眼前了，里面有人活动，就像透过窗户往外看一样，但找不到窗楣。绿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风暴守卫队的队长凯瑟琳。她是个好人，有时会发糖果给他们吃。
凯瑟琳看起来很疲惫，坐在办公桌前。那是她的办公室吧？为什么奥术夹层能看见她的办公场所呢？
“咚咚咚。”
绿箭吓了一大跳，以为枪走火了。他左顾右盼，还是一片闪电飘忽的黑暗图景。声音是从光斑里传出来的，原来它不仅仅能传送画面，还能弄出声音。真是新奇的体验，悄悄窥视高高在上的凯瑟琳独处……
……“请进。”
绿箭还以为在叫自己，一头撞在光斑表面上，被弹了回去，那东西的触感和大号果冻差不多。
“凯瑟琳，我要去利尔山区了。”
熟悉的声音。绿箭爬起来，画面里多出另一具形体，灿烂的金发从红色贝雷帽下飘出来，身材高挑，正与坐在办公桌后的白衣队长对视。
噢，鹰眼凯丝卓。那个总抱怨他们挡住箭矢的高傲雇佣兵。她们在做什么？商量重要机密吗？老天，这要是被发现了，绝对会被治罪的。
然而，绿箭发现连这种糟糕的被发现都难以成愿。两名女战士全然不知光斑的存在，旁若无人地开始交谈。两人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只顾着拍打光斑表面——被弹出去——再拍——再弹。最后，他撞得头晕眼花了，才不甘心地坐下来，边偷听她们谈话边思索对策。
“注意安全，凯。”
鹰眼笑了。
“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聊聊。”
凯瑟琳面带微笑地送客。光斑遁入黑暗，化为虚无。眼见着逃脱的希望溜走，绿箭气得跺脚。他持枪朝周围射击，希望引起随便什么人的注意。**在虚空中飘行，似烟花般炸裂开来，变成更多的光斑。
“克拉肯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扣的扳机，别怪我。”
“没问你，你这个幻象。”绿箭到处张望，嘴巴长得老大。光斑、光斑还是光斑。他仿佛置身那种大型监控室，朝无数个世界里发生的事窥探。窗口无穷无尽，每一扇里都有画面闪烁，人影纷纷，声音杂乱。但就是没有他想看的出口。
绿箭赤裸的脚丫边就有一扇，镶嵌在黑暗的地表上。他俯身去瞧，里面赫然飞出一只渡鸦。他吓得大叫，翻滚出好几码远。
“……女王陛下，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吉提亚现已向我们海西安联盟宣战。外交部的电文马上到，我先通知您……”
女王？绿箭啪啦啦地站起来，透过虚幻的窗口查看。如果说偷听风暴守卫队队长是犯罪，那窥视女王就可以被枪毙了。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发现自己，畏缩不前，在窗口边缘匍匐，按耐不住好奇心和逃离的渴望，伸长耳朵去听。
“既然忒涅斯愿意出卖祖国的利益，那我也不吝施加罪恶。”星乐斯用拖长的慵懒音调说：“吉提亚？半身入土的俄修尔还敢和我们开战？真是荒唐。”
“我同意。”那声音……是凯瑟琳。
“让卡斯提尔方面军去处理吧。渡鸦告诉我，那些渴望独立的鼹鼠脑袋又在闹事，也让方面军搞定。海西安的荣耀不容任何人玷污。”
“您的指令一下，我就通知防御总署。”
“先别走。凯瑟琳，来，坐下。”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清脆的踏步声。
“女王陛下。”
“现在不是处理公务，叫我星乐斯就好。”
“是。”
“嗯？”
“……星乐斯。”
轻笑，绿箭听了不寒而栗，仿佛那是刽子手的笑。
“竞技场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得说，若不是巴隆的暗中协助，她的阴谋几乎就要成功了。”
“但终究是未能成行。竞技场成为敌人利用的工具，这是我未曾想到的。”
“竞技场已经关闭了。迪洛斯惨死，这笔账也是巴隆的，女……星乐斯。志愿者们说到底还是不能信任。”
“我所想和你恰恰相反，凯瑟琳。竞技场必须保留，但不能在女王镇了。那儿地方太小，必须用空间传送这种技术来链接。不安全，的确。所以我们要另寻他处。”
“我不懂您的意思。难道竞技场还要继续办吗？”
“是的。要继续办。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在北方的风暴高地办。那儿地盘大，不需要用奥术制造虚拟空间。”
绿箭耳朵都伸直了。
“忒涅斯制造的奥术波动影响很大。”女王缓缓道：“你相比听说了。那场悄无声息的爆炸扭曲了现实世界的空间，将其串结在一块。碎片无处不在，甚至于在这处厅堂里都有它们的残余。虽说这是无害的，但魔研师们的警告不容忽视。再来几次波动，即便是水，也能让人中毒。”
“那……即便如此，我们又为何要冒风险来办这个友谊赛？”
“为了监视。监视各国的志愿者，并依靠这根线光明正大地对他们施加影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虚无。光斑消失了，绿箭呆呆地趴在原地，脑袋里的齿轮疯狂转动。
他在各个世界间穿梭。
女王为他揭露了奥术夹层的真相。而接下来所听的莱拉、魔研师和其他陌生人的话语则更是掀开幕布的机械臂，使图景愈发清晰。
奥术夹层并非不可脱离。事实上，它在诞生之处就给误入者制造了出口。但隐藏在闪电深处，一时半会还没法打开。需要等待，非常、非常耐心地等待。
夹层的不稳定特质帮了绿箭大忙。他不需要考虑食物和水，也不会冻死抑或脱水而死。他只要耐心便好。
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战争席卷整片日出大陆。绿箭目睹了无数人的死亡，悲悲喜喜，轮回不休。曾经最不引人注目的小兵，却成为堪比神明的存在。仔细想来，还真是讽刺。
“我不需要别人来找我。”绿箭一边说，一边旁观光斑里的图景。海西安城陷入战火之中，硕大的空艇在防空炮火的洗礼下艰难前进，投下如雨的燃烧弹。轰鸣与尖啸声不绝于耳。
“但愿别炸得太惨。我还希望女王能快点结束战争，把风暴高地修好呢。”
“你心里清楚，星乐斯已经输了。”步枪说。
“她还有机会，相信我。她不是有海西安之井的力量吗？通过它们，女王能重整旗鼓。”
“即使首都被炸成灰烬吗？接受现实吧，绿箭。你被人遗忘，被人抹杀在记忆深处。有谁记得一名小兵？你最好的结局就是永远留在奥术夹层里，像个孤独的无名神。”
“噢，何必说这些丧气话？”绿箭不满地站起来，朝步枪揪爪长耳朵。“我们就快成功了，只要等……”
光斑里传来难以置信的剧烈响动。绿箭吓得愣住，转头一看，入眼的皆是滚滚黑烟。烟尘似被奥术夹层的能量排斥，逐渐变淡，融入闪电狂涌的背景中。
“别呀！”他跳起来，急忙奔向下一处光斑。找到它们很容易，这些窗口如草丛里的跳蚤，遍地都是。可要寻得海西安城的景象却难于登天。小兵掠过一扇扇晃动的画面，丛林、红色荒漠还有莽莽冰原，就是没有战场硝烟。
海西安城……女王……不不不不…
不知过了多久，绿箭耗尽体力，瘫倒在黑幕中喘气。旁边的窗户吹起呼呼寒风，杂音顺着这风飘向远方，再带来更多怪响。他听不到人的交谈声、喧嚣声乃至自然界的背景音。就连炮响，也无迹可寻。
“抬头看看吧，绿箭。”步枪说：“你熟悉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绿箭抬首查看。光斑中赫然显现的，是片静默燃烧的废墟。诡异的绿光在其中交织，如余烬残烟。
“这也许是蒙特利尔。”他喃喃道。
“不，这就是海西安城。在奥术能量的倾泻和炮火中，它彻底陨落了。”
“女王呢？她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
绿箭沉思。
“我回不去了。”失望到了顶点后，他倒没有情绪崩溃，只感觉无边的虚无充斥胸膛。“我只能待在这无聊的地方，被所有人遗忘。”
“那可不一定。”
“……哦，对，还有幻觉陪着我。小步枪啊，你在哪？我只有你可以说话了。”
步枪不在身边，他在对方的叹息声中摸索，借闪电的光亮寻找陪伴自己多少日夜的伙伴。刚才目睹海西安城的爆炸时，明明还在的。
等等，自己是不是把它忘在了那儿？
“噢，不。小步枪，你快回来。我……”
“……我就在这儿。顺便一提，我很讨厌小步枪这个名字。”
幻觉越来越严重了。绿箭想，翻了个身，凝视光斑中的萧瑟废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绿箭，你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我也不是你脑海里的幻觉。你把我认成步枪倒是种有趣的假身份，我也乐于接受。不过既然你不小心把枪弄丢了，我也没法接着伪装下去。”
绿箭懵了。不过既然连掉入奥术夹层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想象的呢？于是他拽拽耳朵保持清醒，问道：
“那你是什么？这片空间的所有者吗？是神吗？”
“活得久一点，并不算神。”声音回答：“但你把我想成神是没错的。”
“好吧。”绿箭转转眼珠 。“那你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吧。”
“很抱歉，我做不到。”
“那你不是神。”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翻了个身，继续躺。“你不过像我一样，被困死在这鬼地方罢了。”
“但你的确能出去。”
“随便吧。”废墟中有动静，是个戴大号探险家帽的少女。
“我是说真的，朋友。你的确有办法离开夹缝。”
“哦。”
“但你需要等。”
“等多久？”
“大概……到下一个轮回吧。”
绿箭花了好多秒来消化这一消息。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
“轮，轮回？你是说，我，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只要有耐心。这是你对我说的。”
“天啊……”他抱住脑袋，绒毛像仙人掌的刺一般扎人。
“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下一个轮回，事情会变得很不一样，我能肯定这一点，绿箭。只要有耐心。”
“只要有耐心。”他喃喃重复：“但我的寿命……”
“你的寿命是无限的。只要星辰依旧闪烁，你的心脏就会继续跳动。这是对你遭受的一切的唯一补偿了。”那个声音在飘动，离绿箭越来越远。“哦，你还有所谓的光斑可以看。总比一片漆黑要强，你说呢？”
即使绿箭有什么想法，也无法给对方说了。那声音已然远去，化为纷乱闪电间的一抹残光。他凝视着那缥缈的黯芒，直至周遭再度陷入死寂。
持续几百万年的死寂。
他必须得有耐心。
空间撕开裂口。
裂口高悬在风暴高地上空，如上帝渲染天穹时手抖了一下。地上的小兵和野怪们纷纷抬首仰望，指指点点。
“看呀。”吊在热气球上的商店老板举着望远镜喊：“那是奥术波动！”
“奥术波动是什么？”
“哦，那是种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老板大声回答，声音飘得很远。“你们的小脑袋瓜还不能理解。”
裂缝开始颤动。紧接着，一枚小小的色斑从里面掉了出来，缓缓坠落于地。当其与中路的和平纹接触时，裂缝陡然消失了，湛蓝天空将之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兵们炸开了锅，吵吵嚷嚷地涌过去。又害怕是伤人的东西，跑到还有十几码的距离处就停下来，伸头张望，耳朵竖得老高；野怪们也离开各自的营地，好奇地从刻意做旧的砖墙后边探出脑袋；巨龙的美梦被吵闹打碎，它无精打采地吐了口热息，把翅膀裹得紧了些。而商店老板——那个精明的鼹鼠商人——驾驶热气球飞行至坠落物上空，小鼻子微微发颤，是在闻嗅气味。
“啊哈，是小兵！”他宣布：“从天而降的小兵！”
其他小兵们激动起来，全部围了过去。
“嘿嘿嘿！”
“嘿嘿嘿！”
“快醒醒！”
“嘿嘿嘿！”
那坠落的小兵抬起头，动作很慢，如同会动的雕像。
“你叫什么呀？”
“你怎么到上面去的？”
“嘿，我以前没见过你诶。”
他仿佛听不见，只顾着打量周围，眼神迷离，嘴巴微张。
“这里……”
“这里是风暴高地！女王大人为我们造的竞技场！”
“还有英雄们。”商店老板喊：“嘿，你说不定也能做个英雄呢，你从奥数裂缝里出来，一定会法术吧？”
“……法术？”他眨眼。“你怎么在……上面？”
“这叫热气球，我的朋友。”
“热气球……”
他忽然双眼发亮。
“噢……”
他抬头。
“噢。”
他睁大眸子。
“噢！”
新来的小兵开始大笑，笑声是如此爽朗，商店老板都为之动容。这小家伙，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带他去水晶休息室吧，伙计们！”老板喊：“给他上好的蜂蜜酒，再给耀心大人报告一下。嘿，真是个好兆头！”
小兵们欢快地把新来的抬起来，朝高地上的闪耀光芒的水晶走去。野怪们交头接耳，回各自的营地。人们会把这件事议论很多年，当做竞技场开赛的福祉。
商店老板在中路上空停了一会儿，看着小兵们回到水晶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需要再等几天。当一切调试完毕后，风暴高地就能正式开赛了。
一场5V5的饕餮盛宴。
不知怎的，他也开始笑。这的确是个适合笑的好日子。等英雄们涌入风暴高地后，他想赚多少钱就赚多少钱，金币滚滚来，拦都拦不住。
热气球悬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旁。鼹鼠库里斯悠闲地躺在软垫上，眺望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庞大竞技场。仿佛每一个光点都是金子。
只需要等待就行了。等到二月，不，也许一月。风暴高地就将开放，英雄们将献上无与伦比的竞技乐章。
要有耐心。他想，打开收音机。曼妙的音乐浸泡在暮色中，沾染了无数人的梦。
（完）
如挤豆子似的，小兵们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水晶台。
海西安城竞技场总是晴天。如果现实世界在下雨，里面顶多云雾密集些，遮蔽耀眼的阳光，就像现在这样 。当这只名为绿箭的小兵睁眼时，竞技场便是这副不阴不晴的模样。
他出神太久，被身后的大个子士兵顶了一下，才急匆匆地跟上前面的同伴。没时间停留看风景，他们出现在这儿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给英雄们提供金币、帮着打打炮塔，再无其他。若是死了，也没人管埋。因为在奥术制造出来的空间夹层里，没人会真正死掉。
当生命膜被击碎后，英雄可以躺在原地等待重生。小兵则会立马回到水晶处，重整装备，再度出击。如此往复，无休无止。没有社会保险，没有公积金。按理说他们可是公务员，在星乐斯的竞技场里干着最累的活。该有福利才对。
“别发愣。”大个子超级兵说：“别把兵线卡着了。”
“唉，好叻。”绿箭回答，专注地盯着走在前面的同伴。再往前，通过空间奥术复制的夕阳桥上，战斗已然打响。定居者营地和开拓者营地的两拨小兵在长桥中央的和平纹凸起处互相敲打，咻咻咻，哐哐哐。眼见着头顶上的血条越来越薄，最后发亮，等待英雄给出最后一击。
可是……英雄呢？
英雄影子都不见一个。
“呃，这不对劲。”绿箭说。
“专心点。”
他瞟了眼野区，透过密密麻麻的草丛，唯见空荡的泥巴地。大概打一级团了吧，不关自己的事。
但等到加入战斗后，绿箭又发现了新的疑点。本来，他就奇怪为什么在前面作战的小兵这么多，等到靠近些后，那团吵闹的打斗烟雾已然扩散成三四倍大小，还在因新成员的加入不断扩张。
绿箭身处战斗边缘，他的小步枪朝攒动的红色小肌肉发射，就像过去上百次的比赛那样。然而奇怪的是，对面的小兵即使挨了十几颗枪子儿，还是啥事都没有，呆呆地射呀射，眼皮跟着眨动，混合成别味的鼓点。
“这不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绿箭的疑问消失在吵闹声中。他又喊了几次，方才有人应答。
“我咋晓得？”
没用的回答。他想。反正弄不明白，只能按部就班地干活。于是继续射。不知过了多久，可怜的绿箭被后来的小兵堵住，这帮家伙更闹嚷，大声询问为啥轮班休假的自己会出现在竞技场。
“搞毛啊？”
“出故障了！”
“别踩我的脚，丢雷楼谋。”
“太……挤……了……”
“让让，让让！”
“我没法瞄准了……”
绿箭的手指因长时间扣动扳机而酸痛不堪，挤来挤去的小兵群更让他心身俱疲。按理说，没有小兵能在竞技场活过一分钟的。通常的情况里，他们不是被英雄“杀掉”获得金币，就是给炮塔轰成渣渣。过程并不痛苦，甚至让人期待。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安稳地回答水晶中，吃吃奶油蛋糕，等待下一次出工。
奶油蛋糕是没得指望了。甚至乎连歇脚都不行。有些富有叛逆精神的小兵，趁双方打得火热，躲进了草丛里。绿箭受不了那些悠闲眼神的诱惑，也跟过去，把步枪往土中一拍，盘膝而坐，舒畅地吐气。
“你说，那些英雄们都跑哪去啦？”一个敌方小兵问伙伴。
“谁知道呢？也许掉进克拉肯的坑里去了吧。”
“比赛开始时我就没见着。”
“可能是调试！”
“也许吧。”
绿箭听着他们瞎唠嗑，眺望虚拟空间的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云悄悄攀上穹顶，吞噬湛蓝的天空，使竞技场的光线愈加微弱。注意到这不寻常天气变化的小兵变多了，他们停止打斗，抬首张望，豆豆眼睛一眨一眨。
“嘿，停下干什么？”大个子道：“被发现是要扣工资的！”
没人真正理他，回应的声音只是些含糊不清的咕哝。阴霾扩张，把大个子也给遮住。
“要下雨了？”绿箭感叹：“也许这是新的模式，正在搞测试。”
“怎么会有新模式呢？女王大人这么忙，海西安也变乱了，怎么会有新模式出现呢？”
“也许……”绿箭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扶住下巴，假装思考。海西安的确比以前乱了许多。几天前，那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在耀心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因此竞技场还停赛了许多天。虽然工资照发，但小兵中间已然开始流传竞技场要关闭的言论。
如果真的关闭了，他绿箭该去哪儿呢？到别处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会去别处打工的。做生意又不会，只能在竞技场射射枪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里面的老哥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朝喜欢在这儿的。
正想着，周围忽然腾起一股吵闹声。绿箭茫然地环视，再抬头瞧瞧，却见得铁青层叠的天空中有闪电波动。
“要下雨啦！”一个小兵耍起弯刀。“嘿，下雨啦！下雨啦啦啦！”
“别吵。”大个子咚地拍了吵闹的小家伙。这一拍搅动空气，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
那闪电不同于绿箭小时候在保留地所见的，更密集，姿态亦更扭曲，颜色也非白色，是幻化的五彩。停滞于铁青的空中，如蚯蚓钻土般挪动。
铁幕覆盖天穹，大地昏暗无光。
小兵们躁动起来。有人因紧张误扣扳机，紧接着，枪声大作，混乱不堪。绿箭去摸步枪，刚碰到冰凉的弹匣，就被一团温热的躯体撞开，步枪化为漆黑的长条向桥外飞去。
“不！”他去抓。那步枪可以顶三个月的工资呀！
他抓住了。那坚硬的外壳握在手里分外结实。噢，你可别乱跑。你……
……绿箭睁大眼睛，周围皆是虚无。竞技场的吵闹飘散纷乱，天空沉入闪动的奥术波涛中。
这是哪儿？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不是竞技场。周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三指。绿箭说不出自己踩在什么东西上，像是石头地板，但又没那么坚硬。也许是塑胶做的，他拿不准。
“有人吗？”
有人吗——
人吗——
吗——
他可以肯定这儿很空旷。也许海西安大厅。平常，大厅总是关着灯的，制造出一种漫步与星空的气氛。绿箭记得自己掉出了竞技场，这种事过去从没发生过，至少他没听过。未知的恐惧攀上心头，他胡乱地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明此为何方的证据。
有东西，硬梆梆、冰凉凉。再一碰，还会害怕地溜走。绿箭性子一急，粗鲁地将其抓住，却发现那是害他掉出竞技场的步枪。
“你这个坏家伙。”他不满地咕哝，把枪握在手中。这多少给了小兵一点安慰。
“这会是哪儿呢？”绿箭对又聋又哑巴的枪问。“你说，咱们是不是在大厅里？”
“……”
“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
真是脑袋坏掉了，和枪对话。绿箭拍拍脑袋，余光里有物闪烁。他看过去，但见闪电在不足几十码外的地方扭动，似在因访客的到来而兴奋。
绿箭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一步，两步，随即奔跑起来，防弹马甲嚓啦啦地响。才跑出十来步，亮光又于前方出现，扑闪翅膀，向小兵展露可怕的微笑。
回头——还是闪电。
到处都是。
他被包围了。
完蛋。
绿箭吓得双腿打哆嗦，啥也做不了。他举起手，把枪抬过头顶。
“别，别杀我。我，我上有，上有……呃，我上有天，下，下有地……”
他被自己的胡言乱语逗笑了。闪电们虽然抖动不停，但幽默感是没有的。高冷的幻烁光条挪开了，不屑于和一名小兵多计较。
“哼。”摆脱了危险，绿箭倒勇敢起来了。“瞧不起小兵吗？我可是见过大人物的。我甚至杀掉过VOX哦，只要一发子弹就搞定。”
没人理他，唯忠贞不渝的步枪守在身边。绿箭想弄明白这是哪儿，又怕再被闪电包围，于是原地坐下。先休息一会儿吧，慢慢打量周遭，再做打算。
闪电的数量比之前多了些，颜色也更加丰富。恍惚间，绿箭还以为自己身处某个抽象派画家的调色盘上。可以肯定的是，海西安大厅中不会有闪电。即便是为了衬托气氛也不会有。
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非要说的话，也许是仲夏夜节近了吧。但前些天还没有比赛，为什么突然搞出闪电呢？是彩排？不对。没有魔研学徒的声音。
等等。
他好像知道了。
既然从虚拟空间的竞技场中掉出，那么……
……“奥术夹层。”
这个词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更别提说出来了。绿箭捂住嘴巴，想把词语塞回喉咙里。然而它们已然在虚无的闪电空气中荡漾、旋转、发出诡异的声调，经久不息，似亡灵一般。
“不，不不，不不不不。”绿箭无所适从，像小婴儿般抱紧步枪，也不担心走火的隐患。他不在乎什么工资和比赛了，他只想从这儿出去，回到熟悉的水晶休息室里。即便干燥起灰、还充斥大个子超级兵的狐臭。
只要别陷在奥术夹层里就行。
祈祷是没有用的。绿箭坐得腿都麻了，为了不让自己连走路都成问题，他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脑袋晕沉。期望别人来救是不现实的，没有人回来，甚至不会有人发现一个名为绿箭的小兵走丢了。有谁会关心他们呢？竞技场里最低等的存在，被人杀了拿钱的份。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绿箭忍受腿部的酸麻感，一边走一边回忆往昔。当初，他作为保留地的志愿者，被黑狗巴士带到女王镇来。星乐斯女王向他还有其他上百个西比利科斯人许下诺言，称这儿不仅仅有远超保留地的工资水平，还有足够的尊重和保护。一言以蔽之，传说中的应许之地。
“谎言。”他大叫，把枪举高，也不在乎谁会听见。“谎言，谎言，谎言！”
“……”
“我们只是小兵而已，连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哼，那个黑羽，花花肠子，一不见了，哇噢，所有人都去找。现在我掉进奥术夹层里，有谁会想起我呢？”
“……”
“你说是不是，我的好步枪。”
“……”
绿箭叹了口气，耸耸肩，在闪电的环绕下接着走。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多远，在一片黑暗中，判定距离成了不可能的事。唯能大概估计行进了很久。的确是很久，他又觉得腿酸了，故坐下来，在缥缈的夹层空间中仰望闪电极光。
“还挺漂亮的，是不是？”
“……”
“别的小兵可没有我这样的待遇呢。”
“……”
“你也说说话吧，我一个人很无聊。噢，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会……等等，我一点也不渴。怎么会呢？”
“……”
“你说说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根步枪。”
“你可能知道，虽然你只是步枪。人们总说，最沉默寡言的最聪明，我觉得很有道理。”
“也许奥术夹层里的空间改变了你。”
“噢，那我有超能力啦？”绿箭兴奋起来。“我可以成为竞技场的英雄啦？”
“……”
绿箭愣住，然后狠狠敲自己的脑门。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疯。他必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寻找出口，即使毫无希望——
——那儿有光。
他揉揉眼睛，再转动脖子，揪揪耳朵。的确在那儿，有束，不，有片光。绿箭双眸一亮，抓起步枪走了过去。闪电自身前穿梭而过，留下散发余热的尾迹，搅乱视野。他伸手遮住眉间，慢慢靠近光斑。那不是纯粹的单色光，随着观测者的靠近，它的色彩愈加丰富，混合成人的形体。
“哇噢……”
这的确是个可以惊叹的时刻。光斑近在眼前了，里面有人活动，就像透过窗户往外看一样，但找不到窗楣。绿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风暴守卫队的队长凯瑟琳。她是个好人，有时会发糖果给他们吃。
凯瑟琳看起来很疲惫，坐在办公桌前。那是她的办公室吧？为什么奥术夹层能看见她的办公场所呢？
“咚咚咚。”
绿箭吓了一大跳，以为枪走火了。他左顾右盼，还是一片闪电飘忽的黑暗图景。声音是从光斑里传出来的，原来它不仅仅能传送画面，还能弄出声音。真是新奇的体验，悄悄窥视高高在上的凯瑟琳独处……
……“请进。”
绿箭还以为在叫自己，一头撞在光斑表面上，被弹了回去，那东西的触感和大号果冻差不多。
“凯瑟琳，我要去利尔山区了。”
熟悉的声音。绿箭爬起来，画面里多出另一具形体，灿烂的金发从红色贝雷帽下飘出来，身材高挑，正与坐在办公桌后的白衣队长对视。
噢，鹰眼凯丝卓。那个总抱怨他们挡住箭矢的高傲雇佣兵。她们在做什么？商量重要机密吗？老天，这要是被发现了，绝对会被治罪的。
然而，绿箭发现连这种糟糕的被发现都难以成愿。两名女战士全然不知光斑的存在，旁若无人地开始交谈。两人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只顾着拍打光斑表面——被弹出去——再拍——再弹。最后，他撞得头晕眼花了，才不甘心地坐下来，边偷听她们谈话边思索对策。
“注意安全，凯。”
鹰眼笑了。
“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聊聊。”
凯瑟琳面带微笑地送客。光斑遁入黑暗，化为虚无。眼见着逃脱的希望溜走，绿箭气得跺脚。他持枪朝周围射击，希望引起随便什么人的注意。**在虚空中飘行，似烟花般炸裂开来，变成更多的光斑。
“克拉肯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扣的扳机，别怪我。”
“没问你，你这个幻象。”绿箭到处张望，嘴巴长得老大。光斑、光斑还是光斑。他仿佛置身那种大型监控室，朝无数个世界里发生的事窥探。窗口无穷无尽，每一扇里都有画面闪烁，人影纷纷，声音杂乱。但就是没有他想看的出口。
绿箭赤裸的脚丫边就有一扇，镶嵌在黑暗的地表上。他俯身去瞧，里面赫然飞出一只渡鸦。他吓得大叫，翻滚出好几码远。
“……女王陛下，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吉提亚现已向我们海西安联盟宣战。外交部的电文马上到，我先通知您……”
女王？绿箭啪啦啦地站起来，透过虚幻的窗口查看。如果说偷听风暴守卫队队长是犯罪，那窥视女王就可以被枪毙了。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发现自己，畏缩不前，在窗口边缘匍匐，按耐不住好奇心和逃离的渴望，伸长耳朵去听。
“既然忒涅斯愿意出卖祖国的利益，那我也不吝施加罪恶。”星乐斯用拖长的慵懒音调说：“吉提亚？半身入土的俄修尔还敢和我们开战？真是荒唐。”
“我同意。”那声音……是凯瑟琳。
“让卡斯提尔方面军去处理吧。渡鸦告诉我，那些渴望独立的鼹鼠脑袋又在闹事，也让方面军搞定。海西安的荣耀不容任何人玷污。”
“您的指令一下，我就通知防御总署。”
“先别走。凯瑟琳，来，坐下。”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清脆的踏步声。
“女王陛下。”
“现在不是处理公务，叫我星乐斯就好。”
“是。”
“嗯？”
“……星乐斯。”
轻笑，绿箭听了不寒而栗，仿佛那是刽子手的笑。
“竞技场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得说，若不是巴隆的暗中协助，她的阴谋几乎就要成功了。”
“但终究是未能成行。竞技场成为敌人利用的工具，这是我未曾想到的。”
“竞技场已经关闭了。迪洛斯惨死，这笔账也是巴隆的，女……星乐斯。志愿者们说到底还是不能信任。”
“我所想和你恰恰相反，凯瑟琳。竞技场必须保留，但不能在女王镇了。那儿地方太小，必须用空间传送这种技术来链接。不安全，的确。所以我们要另寻他处。”
“我不懂您的意思。难道竞技场还要继续办吗？”
“是的。要继续办。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在北方的风暴高地办。那儿地盘大，不需要用奥术制造虚拟空间。”
绿箭耳朵都伸直了。
“忒涅斯制造的奥术波动影响很大。”女王缓缓道：“你相比听说了。那场悄无声息的爆炸扭曲了现实世界的空间，将其串结在一块。碎片无处不在，甚至于在这处厅堂里都有它们的残余。虽说这是无害的，但魔研师们的警告不容忽视。再来几次波动，即便是水，也能让人中毒。”
“那……即便如此，我们又为何要冒风险来办这个友谊赛？”
“为了监视。监视各国的志愿者，并依靠这根线光明正大地对他们施加影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虚无。光斑消失了，绿箭呆呆地趴在原地，脑袋里的齿轮疯狂转动。
他在各个世界间穿梭。
女王为他揭露了奥术夹层的真相。而接下来所听的莱拉、魔研师和其他陌生人的话语则更是掀开幕布的机械臂，使图景愈发清晰。
奥术夹层并非不可脱离。事实上，它在诞生之处就给误入者制造了出口。但隐藏在闪电深处，一时半会还没法打开。需要等待，非常、非常耐心地等待。
夹层的不稳定特质帮了绿箭大忙。他不需要考虑食物和水，也不会冻死抑或脱水而死。他只要耐心便好。
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战争席卷整片日出大陆。绿箭目睹了无数人的死亡，悲悲喜喜，轮回不休。曾经最不引人注目的小兵，却成为堪比神明的存在。仔细想来，还真是讽刺。
“我不需要别人来找我。”绿箭一边说，一边旁观光斑里的图景。海西安城陷入战火之中，硕大的空艇在防空炮火的洗礼下艰难前进，投下如雨的燃烧弹。轰鸣与尖啸声不绝于耳。
“但愿别炸得太惨。我还希望女王能快点结束战争，把风暴高地修好呢。”
“你心里清楚，星乐斯已经输了。”步枪说。
“她还有机会，相信我。她不是有海西安之井的力量吗？通过它们，女王能重整旗鼓。”
“即使首都被炸成灰烬吗？接受现实吧，绿箭。你被人遗忘，被人抹杀在记忆深处。有谁记得一名小兵？你最好的结局就是永远留在奥术夹层里，像个孤独的无名神。”
“噢，何必说这些丧气话？”绿箭不满地站起来，朝步枪揪爪长耳朵。“我们就快成功了，只要等……”
光斑里传来难以置信的剧烈响动。绿箭吓得愣住，转头一看，入眼的皆是滚滚黑烟。烟尘似被奥术夹层的能量排斥，逐渐变淡，融入闪电狂涌的背景中。
“别呀！”他跳起来，急忙奔向下一处光斑。找到它们很容易，这些窗口如草丛里的跳蚤，遍地都是。可要寻得海西安城的景象却难于登天。小兵掠过一扇扇晃动的画面，丛林、红色荒漠还有莽莽冰原，就是没有战场硝烟。
海西安城……女王……不不不不…
不知过了多久，绿箭耗尽体力，瘫倒在黑幕中喘气。旁边的窗户吹起呼呼寒风，杂音顺着这风飘向远方，再带来更多怪响。他听不到人的交谈声、喧嚣声乃至自然界的背景音。就连炮响，也无迹可寻。
“抬头看看吧，绿箭。”步枪说：“你熟悉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绿箭抬首查看。光斑中赫然显现的，是片静默燃烧的废墟。诡异的绿光在其中交织，如余烬残烟。
“这也许是蒙特利尔。”他喃喃道。
“不，这就是海西安城。在奥术能量的倾泻和炮火中，它彻底陨落了。”
“女王呢？她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
绿箭沉思。
“我回不去了。”失望到了顶点后，他倒没有情绪崩溃，只感觉无边的虚无充斥胸膛。“我只能待在这无聊的地方，被所有人遗忘。”
“那可不一定。”
“……哦，对，还有幻觉陪着我。小步枪啊，你在哪？我只有你可以说话了。”
步枪不在身边，他在对方的叹息声中摸索，借闪电的光亮寻找陪伴自己多少日夜的伙伴。刚才目睹海西安城的爆炸时，明明还在的。
等等，自己是不是把它忘在了那儿？
“噢，不。小步枪，你快回来。我……”
“……我就在这儿。顺便一提，我很讨厌小步枪这个名字。”
幻觉越来越严重了。绿箭想，翻了个身，凝视光斑中的萧瑟废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绿箭，你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我也不是你脑海里的幻觉。你把我认成步枪倒是种有趣的假身份，我也乐于接受。不过既然你不小心把枪弄丢了，我也没法接着伪装下去。”
绿箭懵了。不过既然连掉入奥术夹层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想象的呢？于是他拽拽耳朵保持清醒，问道：
“那你是什么？这片空间的所有者吗？是神吗？”
“活得久一点，并不算神。”声音回答：“但你把我想成神是没错的。”
“好吧。”绿箭转转眼珠 。“那你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吧。”
“很抱歉，我做不到。”
“那你不是神。”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翻了个身，继续躺。“你不过像我一样，被困死在这鬼地方罢了。”
“但你的确能出去。”
“随便吧。”废墟中有动静，是个戴大号探险家帽的少女。
“我是说真的，朋友。你的确有办法离开夹缝。”
“哦。”
“但你需要等。”
“等多久？”
“大概……到下一个轮回吧。”
绿箭花了好多秒来消化这一消息。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
“轮，轮回？你是说，我，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只要有耐心。这是你对我说的。”
“天啊……”他抱住脑袋，绒毛像仙人掌的刺一般扎人。
“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下一个轮回，事情会变得很不一样，我能肯定这一点，绿箭。只要有耐心。”
“只要有耐心。”他喃喃重复：“但我的寿命……”
“你的寿命是无限的。只要星辰依旧闪烁，你的心脏就会继续跳动。这是对你遭受的一切的唯一补偿了。”那个声音在飘动，离绿箭越来越远。“哦，你还有所谓的光斑可以看。总比一片漆黑要强，你说呢？”
即使绿箭有什么想法，也无法给对方说了。那声音已然远去，化为纷乱闪电间的一抹残光。他凝视着那缥缈的黯芒，直至周遭再度陷入死寂。
持续几百万年的死寂。
他必须得有耐心。
空间撕开裂口。
裂口高悬在风暴高地上空，如上帝渲染天穹时手抖了一下。地上的小兵和野怪们纷纷抬首仰望，指指点点。
“看呀。”吊在热气球上的商店老板举着望远镜喊：“那是奥术波动！”
“奥术波动是什么？”
“哦，那是种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老板大声回答，声音飘得很远。“你们的小脑袋瓜还不能理解。”
裂缝开始颤动。紧接着，一枚小小的色斑从里面掉了出来，缓缓坠落于地。当其与中路的和平纹接触时，裂缝陡然消失了，湛蓝天空将之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兵们炸开了锅，吵吵嚷嚷地涌过去。又害怕是伤人的东西，跑到还有十几码的距离处就停下来，伸头张望，耳朵竖得老高；野怪们也离开各自的营地，好奇地从刻意做旧的砖墙后边探出脑袋；巨龙的美梦被吵闹打碎，它无精打采地吐了口热息，把翅膀裹得紧了些。而商店老板——那个精明的鼹鼠商人——驾驶热气球飞行至坠落物上空，小鼻子微微发颤，是在闻嗅气味。
“啊哈，是小兵！”他宣布：“从天而降的小兵！”
其他小兵们激动起来，全部围了过去。
“嘿嘿嘿！”
“嘿嘿嘿！”
“快醒醒！”
“嘿嘿嘿！”
那坠落的小兵抬起头，动作很慢，如同会动的雕像。
“你叫什么呀？”
“你怎么到上面去的？”
“嘿，我以前没见过你诶。”
他仿佛听不见，只顾着打量周围，眼神迷离，嘴巴微张。
“这里……”
“这里是风暴高地！女王大人为我们造的竞技场！”
“还有英雄们。”商店老板喊：“嘿，你说不定也能做个英雄呢，你从奥数裂缝里出来，一定会法术吧？”
“……法术？”他眨眼。“你怎么在……上面？”
“这叫热气球，我的朋友。”
“热气球……”
他忽然双眼发亮。
“噢……”
他抬头。
“噢。”
他睁大眸子。
“噢！”
新来的小兵开始大笑，笑声是如此爽朗，商店老板都为之动容。这小家伙，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带他去水晶休息室吧，伙计们！”老板喊：“给他上好的蜂蜜酒，再给耀心大人报告一下。嘿，真是个好兆头！”
小兵们欢快地把新来的抬起来，朝高地上的闪耀光芒的水晶走去。野怪们交头接耳，回各自的营地。人们会把这件事议论很多年，当做竞技场开赛的福祉。
商店老板在中路上空停了一会儿，看着小兵们回到水晶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需要再等几天。当一切调试完毕后，风暴高地就能正式开赛了。
一场5V5的饕餮盛宴。
不知怎的，他也开始笑。这的确是个适合笑的好日子。等英雄们涌入风暴高地后，他想赚多少钱就赚多少钱，金币滚滚来，拦都拦不住。
热气球悬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旁。鼹鼠库里斯悠闲地躺在软垫上，眺望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庞大竞技场。仿佛每一个光点都是金子。
只需要等待就行了。等到二月，不，也许一月。风暴高地就将开放，英雄们将献上无与伦比的竞技乐章。
要有耐心。他想，打开收音机。曼妙的音乐浸泡在暮色中，沾染了无数人的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