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意的需要,我得以接触一些外地朋友,甚至外国人。其中马来西亚人梁亚其令我印象深刻,他聪明而又诚实,值得信赖。作为70后,比我大10岁左右,老婆贤惠,一双儿女十多岁了,可谓幸福美满。
刚认识时,一想到他是外国人,我老是感到一丝违和。一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面孔,更主要的还有他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甚至偶尔会说两句广东方言,怎么看都没法和外国人等同起来。其实他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马来西亚华人嘛。
虽说是朋友,一开始我们相聚的次数也不多,一般也都是以谈生意为主。后来彼此熟悉了,生意谈完也意犹未尽,就天南海北闲聊起来。从几次闲聊中,我知道了他父亲叫梁绍裕,祖籍广东潮州。说是潮州人,肯定不是指现在的潮州市,老一辈潮人口中所谓的“潮州”,指的是现在潮汕三市,和汕尾市部分地区,梅州市部分地区。母亲姓张名雅娜,是个古晋华人。他说从太爷爷这辈起就没什么非华人血统,如果有,可能就是他奶奶。
我说你奶奶难道是马来人?或印度人,英国人?他说不是,我奶奶姓许(说到他奶奶的姓时他发了一个非普通话的音,类似于“抠”。我一开始不明白指什么,“抠”姓是哪个字?后来一想很接近闽南话的“许”),怎么可能是印度人、马来人甚至英国人?她是个娘惹,叫许秋娘。
我后来到网上查了一下,所谓峇峇娘惹,就是明朝或清朝初期去东南亚一带的中国人,与当地人通婚所生后代。他们把明朝时代的中国文化带过去,与当地文化相结合,久而久之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
哦,这么说他身上可能带有的一点点非华人血统,来自他奶奶的不知道第几代先祖?这可真是历史悠久。
后来我们相互加了对方微信,他不经常来中国,我们也可以相互语音问候,刷刷朋友圈什么的,真可谓天涯若比邻。几个月前清明节前后,我没事刷朋友圈时,看到他一家人跟着他爸妈去祭扫他爷爷奶奶的消息,并配了很多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中一个墓碑上写着几个大字:家兄林显竹之墓。旁边的字比较小,好像是:妹婿梁乌猪,妹许秋娘敬立。我当时就感到奇怪,怎么你奶奶还给你舅公送终?转念又想,也许他爸这个舅舅是个没老婆的舅舅,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而终老吧。
这个疑问过去后,忽然又一个疑问冒出来。咦,不对,他奶奶不是姓许吗?许秋娘的家兄,怎么会叫林显竹呢,不是应该叫许显竹才对吗?这个疑问在我脑子里转了一会儿,我就把它抛到九霄云外了,毕竟这不关咱的事,不影响咱什么不是?
几个月后,老梁又来中国了,这次他不是来和我恰谈生意,而是忙完正事后顺道来我们家做客。妻子炒了几个菜,我们哥俩喝了几盅,边吃边聊起来。忽然间我想起几个月前的疑问,我就问他:你清明前后去你爷爷奶奶墓前扫墓是吧,我从朋友圈那里看了。不仅有你爷爷奶奶的墓,还有你老舅(潮汕话指舅姥爷和舅公)的墓。哎,我有个疑问想问你,你奶奶不是叫许秋娘吗,那你老舅的墓碑上怎么写“家兄林显竹”,你老舅他不姓许?还有啊,你老舅他没家人吗,怎么你奶奶给他老人家送终?
我这哥们本来举着酒杯要喝,听说我有疑问,手停在半空。我话音刚落,他说你有所不知。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桌上几样菜依次吃了几口,再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说起来。随着他的讲述,一段尘封的往事被慢慢发掘出来,这是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老梁说自己这个老舅啊,他出生前就去世了,1969年去世,自己1972年出生的,所以他和这个老舅素未谋面。关于这个老舅的故事,他大多数是听爷爷和爸爸说的。另外还有一个老舅,叫郭猪屎——大概是雅名没派上用场被人遗忘了,或根本就没有雅名,总之,人们就只知道他叫郭猪屎。这个老舅是爷爷奶奶和显竹老舅以前的老邻居,活到老梁十几岁左右,很多故事也是他讲的。
原来他这个林显竹老舅,老一辈说是潮州澄海县人,也就是现今汕头市澄海区。至于具体是澄海区哪里人,不知道,由于解放前澄海的一些辖区现在已经划入汕头市中心城区,他的故乡现在是不是在澄海区还不一定。
这个林显竹,在老梁奶奶从威中县进入威北县之前,他已经在槟城一段时间了。他一开始与其早年下南洋的族叔一起,居住在一简陋的房子里。每日天刚亮,他就忙活着把前一天置办好的水果——桃啊 、李子啊、梨啊、芒果等,去毛削皮洗干净,制成甘草桃、甘草梨等,待吃过早饭后,与其族叔一起在街上摆摊叫卖。做的是小生意,赚的是辛苦钱,每逢月末或时年八节,还要和其他过番的华人一样,寄钱回家。开始时他在家乡不仅有父母,还有妻儿,他是娶妻生子后才下南洋的。
华侨寄钱回家,并不是如现在一样,寄一张汇款单就好了。很多人会写一封信,给家中亲人送去祝福,诉说思念之情,询问亲人近况,介绍自己在侨居地的所见所闻等。信封上会注明汇款多少钱,于是这信又兼具汇款凭证的功能。家中亲人自然会回信,所以华侨与侨眷虽相距遥远,通过这种方法,也可以互诉衷肠,某种程度上拉近了彼此心灵间的距离。此即所谓侨批。
当时过番的人多为底层劳动者,年轻的农民,更早的时候还有被人硬抓过去贩卖,以充当廉价劳动力的所谓“猪仔”。这些人并没有读过什么书,文化程度不高,自然也没办法写信。于是就催生出给人代写侨批的行业。
老梁说,据先辈们描述,写批先生通常身穿粗布长衫,在路边摆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正襟危坐,一副文人模样。有人想让写批先生给写批时,就在先生旁边坐下来,用各自家乡方言叙述想跟家人说的话,先生就边听边记。用来纪录这些劳动者胸臆的文字,劳动者本人看不懂,即便念给他们听,有些写批先生坚持用文言写作,他们也听不太懂;信漂洋过海到了亲人手中,也要由识字的人用各自地方的方言读出来。因此,这种方法就类似于把信息输入电脑,电脑转化为数字信号,经过光缆或变成电波传到另一台终端,再显示为文字或图像信息。算是一套“人肉”信息传输系统。
据说显竹老舅经常让住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写批先生给他写批,这人自有一套规矩,犯其规矩者他就不给写。分别是:衣着光鲜而向家里谎称没钱,不向家里汇钱赡养父母妻儿者,不代写;言谈间有对父母不敬的,不代写;向家里人极尽夸耀番畔繁荣,洋人高贵,而贬低同胞家乡者,不代写。
老舅自然并未触犯先生的规矩,故而双方合作了很长时间。有时家里来信,他也让写批先生读给他听,久而久之,老舅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孩子多大父母贵庚,甚至他的心事,先生都了解一二。平时遇到什么烦恼之事,偶尔也向先生倾诉,慢慢的两人就成为知己。
其实这个写批先生自老舅的族叔年轻时就一直让他写批,可谓合作历史源远流长了。老舅在家时只顾务农和卖甘草桃,做甘草桃,从未上过一天学,对于自己的家乡位于哪个县哪个乡不甚了了,只是大约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林厝巷。去到马来亚后,寄信回家的大致地址,族叔已经提供给了先生,他也就用不着记着了,他信任写批先生。
老梁的猪屎老舅比显竹老舅小十三岁,潮汕话叫“小一寅”,确切说是小一寅以上了,因为所谓一寅严格来说是十二岁。他十几岁的时候,自显竹去马来西亚前,就和显竹的族叔做邻居了,每天跟着他的老林叔摆摊,老林卖水果,他卖些咸菜。
显竹去马来西亚的第八年,其族叔去世了,猪屎老舅说他比显竹还伤心,毕竟做了那么多年邻居,正所谓金厝边银亲情。族叔去世后,猪屎老舅注意到,显竹老舅经常心不在焉,彷徨而迷茫。
他跟猪屎老舅说,小时候经常听老辈说某人过番后当大老板,回家乡大兴土木建房子的故事——那些房子啊,是那么的大,富丽堂皇。或哪一家有个亲人在番畔,基本上就等于殷实人家,似乎过番直接就等于发财。但是自己来马来亚的这几年,与阿狗叔和猪屎弟你一起起早贪黑做买卖,快十年了,阿狗叔甚至不止十年,终究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而已。回想起来他们三个啊,人不可谓不勤,货不可谓不真,缺斤少两,虚抬价格的事情,也不敢做,为何某些大头家十年左右就发家致富,而他们就不行呢?可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
每每想到自己和猪屎弟都有可能和阿狗叔一样,一辈子做着小买卖,孤独终老,客死异乡,就不禁悲从中来,黯然神伤,怆然而涕下。这时,他总会掏出一块手帕擦一擦眼泪,他说这是妻子送的。
生意稍淡,闲暇无事时,他会自娱自乐地唱起潮汕歌谣,听久了猪屎老舅就发现,他唱来唱去都是那么一首。时间太久,歌谣太长,猪屎老舅记不得许多,只记得这么四句:金凤花开嘴含须,妲己乱纣国归周,文王受禁食仔肉,武王登基来报仇。
有一天,猪屎老舅说,潮汕歌仔潮剧唱段那么多,你翻来覆去就这首,听得我都烦了。换别的吧,要不我教你。他说这不行,这是当年我奶奶教我的,而且我老婆也喜欢唱这首歌,没这歌我就没法遇见我老婆。猪屎老舅感到好奇,于是显竹老舅就讲起他与妻子如何因歌谣邂逅。
那是距今近一百年前了,一个台风袭击了潮汕地区,给这里的人民带来巨大损失,他家的房子也在这次灾害中被摧毁了。幸好家人及时逃离,没有被伤及。无奈,他们一家只好搬到他族内其他人的房子居住,为了买房,付出一大笔钱,这还是族人卖便宜的情况下。
于是,他们家出现了经济危机,为解燃眉之急,有一天,他陪着母亲前往潮州府城姨妈家,向他们借钱。没想到姨母不借。借不到钱,显竹陪母亲前往开元寺烧香礼佛,祈求平安消灾。在拜完佛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册,唱的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歌谣。显竹老舅特别说明,这歌声之所以吸引他回头,是因为她唱的这个歌册,是他小时候听奶奶唱过的,自奶奶去世后,他有一段时间没听过了。
老舅被歌声吸引,好奇地寻声张望,不久他就找到“声源”。她是个年轻的少女,十八九岁,有两根粗大的辫子,跳着欢快的舞步进入了他的视野。同时也进入了他的心房,从此常驻。
猪屎弟问他,你一开始就一见钟情了?他说也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她好看,给他很深的印象而已。她是有钱人家女儿,自己不敢多想。后来有一天,他在自己家门口卖水果,正在无聊之时,忽然有人来买。他抬起头来,发现来光顾的人正是她!当晚,老舅高兴得睡不着,忽然想起母亲在开元寺求得的签诗有两句说:许仙断桥会佳偶,好事多磨成姻亲。联系到他第二次见到她正是在潮州广济桥,而广济桥就是可以从中间断开,岂不是“断桥”?算上家门口这次,无意中他们俩巧遇了三次,巧遇得多了,他的想法也就多了。
后来有一天,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水果,走到姑娘家附近,她出来买水果,回去时偷偷把手帕留在装水果的竹筐中。他发现后要还给她,她说这是给他擦汗的。这给了老舅信心,他觉得不仅他喜欢姑娘,姑娘也喜欢他。
恰巧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让人上姑娘家提亲,而且双方生辰八字也相合。姑娘的父亲看不起老舅,但拗不过姑娘,而且家人给她谈的另一个男青年,双方八字不合。姑娘的奶奶觉得是天注定,再不同意有违神佛之意。姑娘的父亲无奈,于是不得已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是,老舅的岳父始终还是看不起他,内心里觉得老舅娶他姑娘,是想攀高枝。为了让妻儿过上更好的日子,也为了不让人看扁,显竹老舅毅然加入了过番的行列。
这就是老舅怀中手帕的故事,也是老舅经常唱的歌谣背后的故事。故事一开始感动了年轻的猪屎弟,然后又经过猪屎舅感动了梁绍裕小朋友,作为父亲的梁绍裕又把故事讲给梁亚其。现在,作为朋友的老梁又把故事讲给我听。
据说显竹老舅年老时,一开始还不时拿出手帕擦掉他思乡的眼泪,后来不舍得了,洗干净后珍藏起来,夜深人静时经常拿出来,一看就是好久。梁亚其爸妈都偶尔看过老人家对着手帕出神,有时还掉眼泪。以前是流泪才拿手帕,后来则是拿起手帕就流泪。
“唉,独在异乡为异客啊……”故事听到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吐了一大口烟雾出来,感慨万千诗兴大发。本来还想再来一句,但是觉得下一句不应景,只好转而问老梁说:“你说显竹老舅既然这么想念他妻子,这么想念家乡,后来怎么不回去呢?我听说许多番客不回来是因为在那边成家了,老舅应该没在那边成家吧,要不然怎么会你爸妈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梁喝了几口汤,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听我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