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听懂了礼圣的话，征讨蛮荒，最大的问题不在外部，而在内部。
他们像一群蛰伏的狼，等待浩然虚弱时，群起攻之，分食一座天下的血肉。
蛮荒何来的信心进攻表面上强大得多的浩然？周密的布局当真只有中土外的浩然八洲？谁又是此次战争的最大得利者？
浩然蛮荒战争，不过揭开了浩然人心大幕的冰山一角。
浩然最大的危机不在蛮荒进攻时，而恰在反攻蛮荒后，一旦进攻受阻或大有折损，那些在蛮荒入侵时损失堪微的野心家们就会鼓动人心，对陈淳安的舆论攻伐，不过是小试牛刀，将浩然天下“一举砸烂”。
这是文海周密，更大的棋局。
文海的棋子，不止有黑白分明的黑子蛮荒，当浩然自以为得势时，那些伪装为白的棋子，将在关键位置转换颜色，一举屠龙。
而这个时间点，便是浩然大举攻入蛮荒，内部空虚之时。
如那浩然贾生，浩然最大的对手，从来是自己，蛮荒是那贾生为达目的，挟夷自重的棋子。
贾生之才只有一人，但浩然的人心，可不止一个贾生。
蛮荒入侵则借抗妖为名暗中做大，入侵蛮荒则在战事焦灼时转变身份，与那回归的文海一同，击溃浩然主力，瓜分膏庾，做那一洲乃至数洲的山上山下雄主。
陈平安心中嗤笑一声，若真如此，贾生回归之时，只怕这些各怀鬼胎的山上诸侯们要同他们眼中的“腐朽”文庙一同，被饕餮入腹。
陈平安很少这么愤怒，他按住袖中匕首，垂下眼帘，轻轻摩挲刀柄上的纹路。
最终他以心声回应礼圣道:“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将执而杀之。”
一句道德经中的箴言，此刻由文圣弟子口中说出，却浑然天成，宛如无隙。
礼圣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他走到陈平安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陈平安去往光阴长河侧的那座天庭遗址前，礼圣以心声铭刻入陈平安的小天地中。
“时逢乱世，礼义不兴，道德不明，即便寿命不朽，我也已是老人了。”
“可以作为一方柱石，可天下的变革，终究要靠年轻人来推动。”
“周密的局自有我们这些老人来破，我要你做一个执兵者，兵家、法家、阴阳家、百家源流皆为器，乱世为兵，以兽执兵，天下大乱。以神执兵，万物刍狗。”
“我希望年轻人中，可以有天地间最大写的人，顶天立地，有为奇者，执兵而杀之。”
“道儒法三家，同道分流，一体三用。”
“而最为相通的，是圣贤之责。”
哪怕是礼圣，这类言论也不能公然说出，这会动摇已成大分的天下之本。
而动摇的同时，亦是生机，天下合而为一方为天下。
如帝星居中，三垣相拱，四象相护，二十八星宿环卫——只有一个天上。
文字如岳，陈平安瞬间身形模糊，恢复成万千线条缠绕的体魄，犹然膝盖弯曲，双足几乎陷入光阴长河河床中，竟是比大妖真名更大的压胜。
陈平安艰难起身时，看到的是一轮仿佛亘古的明月，月下大江浩荡，自己正身处大江支流的浅滩中。
有扎着马尾辫的女子一手负后，一身黄色襦裙蹦跳走来，一边吃着糕点，一手从身后递出。
是一枚色泽明黄的鹅卵石，女子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我还记得的。”
在礼圣术法下恢复成青衫负剑的陈平安看了眼明月与卵石，看了眼俯视自己的女子。
本想直起腰身，拘谨而真诚、眼神哲哲地说句:“阮姑娘，好久不见。”
可礼圣的文字压胜余威犹在，控制不住流鼻血的陈平安目光呆滞地脱口而出道:
“好大，好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