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把她那件蓝色的维多利亚斗篷塞进了行李箱里,她抬头,望向窗外摇曳不定的树影。
她没有办法不去听,她也没办法诉说。这种无助的感觉是突然卷袭而来的,漫过她的头顶,和空气一起涌入气管死死卡住喉咙,像是要把她淹死。
自己有多久没有过这种窒息的感觉了?
艾米丽苦笑着问自己。她不记得了。她回想着自己以前做过的手术,看见野狗争着抢食自己刚刚扔出去的垃圾袋,任由不安和内疚将她几乎逼至崩溃。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如行梦中的麻木感,接着她在诊所的手术台旁惊醒,在她们的议论与央求中重归平静,如此往复,再度陷入纠结变得昏昏沉沉,又再度清醒,极力说服自己认可她所做的一切。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她的病人,她安慰他们,虽然她没有办法做到感同身受,她注视着他们或激动或悲怆或无神的双眼时,怜悯的感觉会深深抠入心脏,是的,怜悯……她居然还会怜悯……
她害怕了,仅仅是行李箱拉链碰撞的声音就足以让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环顾四周,用手紧紧捂住嘴,牙齿深深陷入肉里。
雨后空旷的教堂充斥着潮湿的水雾,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红十字似心脏般于胸口起伏;她带着洁白的燕帽,头发梳成当下流行的样式,微微烫成波浪,挽在耳后低低盘成发髻就像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描画了眉毛,脸因激动而泛出淡淡红晕。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柬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作该项之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
——难道她有什么不同吗?
“……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
她是天资聪颖的护士,带着其他人所没有的责任感和毅力;她是极少有的只过了一年实习期就被转为正式医生的人,是外科医生中的佼佼者;她打算再过几年就去开一家私人诊所,结束在教会医院里的工作……
她和其他人一样,即便多年后仍是如此。
她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她陷入梦中,看见煤油灯惨白的光把周围一切照得狰狞扭曲,久久地站在手术台旁,她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恍惚间又像那位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这个梦她做过很多次。几周前的一场堕胎手术,就在她的私人诊所。她安慰着那位母亲,她们年龄相仿,身份却有着天壤之别。
女子是在前一天找上艾米丽的,那只是一个金色的黄昏,和往常一样。她虚弱地倚在门旁,任由淡金流光缀满自己凌乱的长发。她手里紧紧握着传单——它们被艾米丽贴在很隐蔽的地方,极力隐瞒,却又毫不掩饰。
艾米丽最终还是同意了为她执行堕胎手术。
即使胎儿仍然温暖,有时甚至还在呼吸……为了生存而挣扎,四处抽动……她还是用手术钳把胎的身体夹着,逐部拧掉,一块一块的取出,然后将脊骨和头颅骨压碎拔出,另外用一把割除器或者锋利的椭圆形刀子刮干净,从母体里掏出一块块模糊的血肉,她需要确保整个婴儿都在子宫外,因为胎儿的任何部分如果被留在子宫里,会有感染病毒的危险。
然而就在她在动手逐部拧掉胎儿的身体时,婴儿的啼哭在耳边突兀地响起,长期缺觉和高度紧张使得她变得压抑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尖锐的嘶喊声划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她被自己的臆想紧紧掐住了喉咙,从中发出了几声呜咽,又转眼被气声分裂,在嗓子里留下刀割般的刺痛。
这让她崩溃了。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手术,但若真是如此,两条生命就会因为医者的自私于此停下脚步,而她也将再也无法直面自己的过去,再也无法接受别人的信任,再也无法背负着人们的期许挽救其他的生命。对于血肉模糊的孩子和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位母亲,艾米丽不知道自己应注视哪一方。或许她应该沉默,又或许选择改变,结束现在的一切,但却永远无法融入未来。她想要改变,不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自己。
可我又怎能不对你的遭遇感到同情?
难道我并非女人,无法理解你的感受?
濒***子重获新生,或许这是属于她的胜利,使得她能与不公平的待遇对抗。隔绝了外界的流言蜚语,她有权,像所有视她为不洁的人一样享受这黄昏残阳;因为医生的保证,她能感到快乐和由衷的欣喜,因为至少她不会被口水淹死。借口也好,谎言也罢,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遭就了这一切,她是这么对他人说的,而那得到的,让她心满意足的并非是他人的同情,而是冷眼相待的减少。她对艾米丽表达了由衷的谢意,后者正处于深深的矛盾之中,一部分内疚,一部分安心,被撕碎的惬意与理所当然促使她决定做出改变。
谢谢你……医生……
可我又因何而停滞不前?
难道我并非医者?
可我又何尝不是在挽救生命?
女子笑着紧紧拥抱艾米丽,她笑得无所顾忌,又突然捂住脸,藏起顺着眼角流下的一滴滴泪水。或许在她们眼中艾米丽就是上帝,给予她们新生,尊严,同她们一同在阴影中四处奔波。然而艾米丽却再也无法在她们的议论与央求中重归平静,那次经历令她彻夜难眠,最终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关闭了诊所。从那时起她开始在半夜惊醒,头中的燥热逼着她徒劳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脖子扭得酸痛,意识反而越来越清醒,阖上眼就是无尽的黑暗,然而她却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