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谴何在？
“天道不公，为何让这等人飞升！”
“信徒愿请九天神雷，将衍观神尊劈得魂飞魄散。”
“愿请九天神雷，将殷忘斩劈得魂飞魄散！”
狂风骤旋，积云滚滚。
雷声在云间怒吼，却迟迟不落。
似在忌惮什么，又在惋惜什么。
须臾间，赤黑积云破出一道强光，身着靛蓝云纹长衫的人从天而降，周身渡满金光，迷煞炫目。
只见他稍一挥袖，冷如凌霜的震声铺陈开来，激荡在每个人的脑颅。
“尔等还有何话说？”
他神色淡淡，右手端着一方玉玺，左手拈花在前，长袖扬起，身前竟顶着非同寻常的圆硕之腹。
那肚子圆润欲沉，饱满隆起，将他腰间玉带撑得上移，扣得勒束紧绷，仿佛要陷入皮肉。
但因衣袂蹁跹，飞扬云端，又极尽优雅泰然，真乃无上尊神之态。
“殷忘斩，你妄为惩戒院大司法，妄为神尊，更妄为人父，如今你身怀有孕还要开启灭世阵法，你如何对得起你腹中子嗣？”
叫嚣鼎沸，穿透云霄。
殷忘斩手中玉玺神光大涨，仙门百家被威压迫得弯下身躯，屈膝跪地。
人人仰望神明，又憎恨神明。
就如同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天雷始终不落，为何千万人求飞升之路，只有殷忘斩一人得以飞升，更不明白他为何要灭绝世人。
哭喊变得邈远。
被隔绝在结界之外。
殷忘斩左手稍移，拢上身前高耸的孕肚，自腹顶绕到腹底。
修长纤细的骨节托举沉坠，胎动变得十分有力，他闭起双眼，掌心上托，将坠感化解。
奈何还不等孕肚恢复圆隆，他便再也动不了。
只因腹痛加剧，两个胎儿铆足力气下移，持续不断拱顶，抽走他的神力，也扰乱他的术法。
“要生了。”
衍观神尊轻声呢喃，将目光移向远方。
刹那间，他周身金光黯淡三分。
被压制的修仙者瞬间反应过来。
“他修的是无情道，他要生了，胎气牵动血脉，胎动又引人之本性，此时是他神力最弱的时候，咱们杀啊！”
一时间各色法阵从八方仙山集结而出，尽数击向位于云端的神者。
天被划开了。
云被割裂了。
万钧之势摧枯拉朽，要将神尊化为齑粉。
只可惜......
“雕虫小技。”殷忘斩眉宇稍沉，眉梢一动，光芒登时寂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人与神之力，相差万里。
仙门千家，弟子百万，人人脸色铁青，哭嚎不断。
若哭声可为法器，或可动殷忘斩一根毫毛。
殷忘斩左手托腹，右手往前一推。
他的“辨明印”可脱世间因果，定生死，辨阴阳，降惩戒，此时正笼在每个人的头顶，源源不断吸取什么。
无人能来阻止他。
除了天地那一缕念，否则......无人......
来了。
腹中胎动加剧，狠狠往下一撞。
孕者身体不稳，稍作踉跄，看向远处那一道光。
紧接着，渡劫仙使慕初晓提剑而来，入神尊结界如入空门，直直站到殷忘斩身前。
她看向他的肚子，急道：“你要做什么？”
“灭世啊。”他轻声答。
“你疯了！”慕初晓道：“前世尘缘前世尽，你已飞升成神，如何还能不忘旧仇？”
“旧仇。”殷忘斩目露伤意，周身金光又黯三分，“本尊与他们无冤无仇。”
“怎么没有！”慕初晓一步步靠近他，道：“他们谤你身后名，屠戮你的弟子，你是在被他们开馆鞭尸时飞升的，可这都是人间事，你不能现在插手，不能阻碍因果循环，不然会遭天谴的。”
衍观神尊捂着肚子，终于露出些属于人的表情，可眉眼间，仍露着淡漠的讽刺。
“天谴何在？”
慕初晓仰头而望，疑惑重重。
为何天谴不降？
世人遭神责难，为何天谴不降？
为什么？
她听哀嚎求饶击山捣海，顾不得思索，拔剑指向殷忘斩。
“你的劫，是我帮你渡的。你腹中也怀着我的孩子，我要你停手。收回辨明印！”
除了她，没人能阻止他。
腹坠如砣。
他有些站不稳了。
神躯难敌产娩孕育之痛，这痛使他清醒，也使他存了人的妄念。
“你非要在此时阻止我吗？”他轻声问。
“是。殷忘斩，收手吧。”
慕初晓将剑抵在他的心窝，用了三分力。
衍观神尊仰颈看天，再垂眸，已恢复常态，道：“那你就杀了我吧。否则......”
辨明印金光刺眼，将一缕一缕精魂纳入其中，慕初晓见人间惨景，心一横，手一颤，直直刺进殷忘斩的心窝。
与此同时，孕者腿间涌出细流，被一缕神力掩盖，没惊动咫尺之遥的人。
慕初晓诧异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会这么容易？”
他有神力傍身，她的剑怎么能刺进去？
殷忘斩摇了摇头，凑得离她近一些，“待本尊身去，别让孩子，来这世间......”
血洇出唇角，声音也哽咽得听不清。
她扶住他的肩膀，凝力去愈合他的伤口，但见雷声轰轰，云朵碎成鹅毛大雪，一片一片飘落，将山川湖海染得雪白。
为什么天谴还不降？
慕初晓呆住了，只听耳畔悠悠，“初晓，参不透，无需参，不求真，得自在。”
这是来自衍观神尊最后的告诫。
雪，三年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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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须弥境》
“完了？这就完了？”
窗帘露出朝阳的光晕，慕楚在床上翻了个身，捧着扉页破旧的书翻来翻去。
“慕初晓你是傻的啊！他不是为了灭世啊！”呜咽的愤懑响彻卧室，慕楚拿抽纸擦眼泪，“开馆鞭尸已经让人心痛了，你这个渡劫的就是他的劫难，一群是非不分，贪婪成性的人，哪怕他真的灭了那些人又有什么错？”
她擦干净眼泪，心疼得抽搐，险些不能呼吸。
仿佛慕初晓的那一剑不是刺进殷忘斩的心窝，而是刺进她的心窝。
慕楚低低喘气，将书合上，封面三个古体烫金大字映入眼帘，《须弥境》。
“看来只有这一部。”她触上这三个字，“连作者都没有......结局糊里糊涂的，怎么能这样写书啊？”
她难过地趴下，额头枕在小臂，怎么想怎么难受，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出，她担心打湿封面，只能匆匆抹了一把泪，将书拿在手里。
忽得，在春季阳光的照耀下，三个金光大字豁然一闪。
什么？
慕楚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一触，直觉指尖一烫。
“嘶......”
手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慕楚以为自己疯了。
她尝试着再次触碰，只见那一缕金光猝然高涨，沿着她的中指钻入一股莫大的吸力，直直扯着她的身体往书里去。
“啊——这是——啊啊，救，救.......”
啪！室内重归静谧。
窗帘摆动停滞，阳光藏于帘后。
卧室空无一人，只剩一本书安静地躺在床上。
两秒之后，书也慢慢消失不见。
“啊——”慕楚天旋地转，浑身被撕扯着，又被不受控制的力吸引，卷进漩涡横冲直撞，撞得脑仁生疼，骨节散架。
直到喊得喊不出声，睁眼看不到画面，脑袋无力思考之时，才如急刹车般骤然停下，停在徐徐风中，朵朵云端。
山川湖海尽收眼底，四季长风灌满衣袍。
一切变得无比清明，她努力睁大双眼，只见四周金光璀璨，眼前男子面如冠玉，眉似长剑，一双明眸深邃若泉，蕴含悲悯与苦涩......还有他的唇，润薄朱红，唇角平直，极尽淡漠之色。
“你......”她难以反应，再往下看，看到了他腰前的肚子,“我......”
紧接着，她看到了自己，以及自己持剑的手。
然后，她听到了如同天籁的声音。
——“旧仇。”面前的男子轻声说：“本尊与他们无冤无仇。”
他始终凝视着她，目光露着期盼与哀愁。
这句话！
是书里的殷忘斩对慕初晓说的。
她刚看过。
所以，这是做梦吗？到书里来了？
慕楚几乎一下反应过来，摇头：“不对......是有旧仇。他们谤你身后名，屠戮你的弟子，你是在被他们开馆鞭尸时飞升的......”
可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什么天谴不天谴，天谴若有用，该劈的也是作恶之人。
她将手中的剑猛然撤回，道：“你是殷忘斩，对不对？”
殷忘斩一愣，托着肚子看向她撤走的剑，不答反问，“怎么将剑撤了？”
就是他！
慕楚吸了一下鼻子，“哈哈”笑了两声，“我竟然穿书了？还是做梦？你......”
她准备着措词，语无伦次道：“你把辨明印先放下，他们的恶魂什么时候取不是取，怎么偏偏要在生孩子的时候干大事？赶紧跟我走，先生孩子，再干事业。”
“你......”奇怪的目光落在慕初晓身上，殷忘斩稳托腹底，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慕楚不得不先稳住人。
“殷忘斩，我知道你的苦衷。包括他们谤你害你，你在惩戒院做得所有事，瞒着旁人的不瞒着旁人的，我都知道。你欲革除仙门百家，是为杜绝世人求仙问道荒于劳作，亦是为杜绝仙门贪蠹，为祸人间。仙门占天下大半，占耕地大半，占天下之财大半，大肆征敛百姓淬炼月翠石，以修仙问道大摆其阔，为祸世间。你没有做错，当仙门已成逍遥法外的恶门，实与魔物无异！你修得是无情道，不代表你当真无情，遁入空门者不受世间法度约束，人间苦仙门久矣，不然你不会飞升，所以，你没有错！”
慕楚将她曾经写在备忘录的感悟全背出来，一字一句响彻云端。
她知道他缺少认可。
一直以来因行事无情，手段霹雳，同僚寥寥无几。
为数不多的朋友也被他关了起来。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她将剑丢掉，往前走了一步。
“恒情”剑坠落，如流星划过。
阵前丢法器！！！
山呼海啸的求救再度冲上云霄。
“仙子救命。”
“求仙子救命，诛杀殷忘斩。”
声音震耳欲聋，慕楚向下一看，心里登时一松，双脚一软。
真高啊。
她一直是站在云上？怎么站的？
心思一动，周身失重。
完了，要摔个分身碎骨。
她来不及求助，立从云端跌落。
下一秒，她便被搂进温暖的怀抱，向天幕飞去。
衍观神尊将她牢牢抱在身侧，她环着他的脖子，“殷忘斩，你是活的......”
殷忘斩沉沉看了她一眼，“一会儿便死。”
“我......”还不等她回答，便听穹顶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殷忘斩，纳命来。”
她下意识去摸殷忘斩的孕肚，直觉掌下铁硬难碰，“你要生了？”
“嗯。”
怀抱更紧些。
“来人是不是惩戒院的总督上官靖？”她心急如焚。
“是又如何？”
“你不能跟他打，他偷偷吸过你的神力。”
可惜，这次衍观神尊没有听她的，他稳稳将她带到云巅，顺手一指，“站好了。”
“殷忘斩！你不能....唔......”
她被封住，说不得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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