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下九重白石阑干之内,青丝线缠缠绕绕,末端垂着缠枝青花牡丹小瓷铃,风一过满园子尽是那般玲珑的响声。亭上两人正在下棋,一步一步显见得不怎么用心,尽是闲聊。
“史昂老师,您管得未免也太严了。——阿穆和阿妙我冷眼看来,都是好孩子,偏偏让您看就谁都不顺眼。”
艾俄洛斯照旧是素衣散发,落下一子,微笑埋怨。对面人闻言也不急着落子,只把棋子捏在二指之间,一下一下敲着缠丝玛瑙的棋盘,那墨檀的棋子越发显得手指白皙修长。良久一声凉笑,妃色双眼微微眯起,流动的光芒不知是什么意味,闲闲道:“年轻人,哪里会知道‘痴心错付’是何等况味。”
艾俄洛斯正喝茶,喷声一笑:“弟子愚钝,还请老师赐教,痴心错付是何等况味?”
妃色眼波向他一瞟,玉白手指不动声色地落下一棋,吃尽圈内白子,看艾俄洛斯顿足呼痛,方才笃悠悠凉笑道:“等你遇见了让你痴心错付那个人,你自然会明白。”
反正是输了,艾俄洛斯索性把棋子一抛,烟白水晶滴溜溜落在棋盘上,跳乱了黑白方圆,素衣散发的风神跟着一转身趴在了朱漆雕栏上,亭下牡丹园尽收眼底。青帝四时百草园子里不收姚黄魏紫,所有牡丹,俱是人间想也想不到的仙品。艾俄洛斯一伸手,栏下微风乍起,吹得那些碧玉盘一样的花朵微微摇摆,芳气笼人。这般慵懒无聊的情态惹得侍立神女们掩袖暗笑,低声传说:“艾俄殿下越发像史昂老师了。”(这两个居然会像……到底是哪一点出了问题??……)
“艾俄洛斯,你少调戏‘空山’。”史昂出言制止。艾俄洛斯越发无聊地一抬手,指着园子中央,众多花朵簇拥的一株:“老师您看,我都卖力吹了这么久的暖风,那棵还不开。”
他背对着史昂,错过了妃色眼波的微微一暗。史昂走过来,倚住雕栏,鬓边系冠流苏在风里苏苏地拂着侧脸。艾俄洛斯还想说什么,抬头看见他的表情,便住了口。
痴心错付。
都道天机相国是神仙一般人物,多少人只看他一眼便觉得人间再无殊色。倒不是容色有多么出众——大男人谁会在乎一张脸,敏睿绝伦捭阖纵横方能倾倒一国。惜哉英年早逝,国葬那一天,举国服丧似雪,靖国候童虎一夜白头。
只是民间有传言,天机相国本是天上星宿,如今历劫已满,回归天宫去了,下葬的乃是一口空棺。——也只是传言而已。
有人曾问:“之前不是传说天机相国是牡丹花妖?如何又是神仙?”
酒肆里小二反问:“天机相国那般人物,您信他是花妖么?”
那人便点头,颇是赞同:“花神我信。”
清明微雨,街上有少女糯软嗓音一声声叫着卖杏花。早起得急,头发不曾梳好,一双眼睛凄惶惶的,见一行高头大马过来,侧身让在一边。身旁暗香浮动,有人伸手抽了篮中一枝嫣红半开的花枝,付了钱,把花凑到鼻端去嗅,鬓边系冠流苏苏苏地拂下来,软软绕在花枝上。
抬起头,是灵澈矢矫不可见底的妃色眼波,盈盈漾着笑意,却只叫人心安的,手里花枝别起她肩上散发,不知怎么一绕插好就拢了上去,略略一端详,微微一笑,对她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去。擦肩而过靖国候的大轿,童虎早把轿帘放下,不忿看见他又调戏少女——永远不晓得身为凌烟阁上的开国功臣人中龙凤应该垂范万民。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介文弱书生,不会骑马,也不爱乘轿,总是步行,从从容容地穿过十丈软红尘,与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闲聊的时间和与同僚共叙情谊的时间一样多。
不清高,也不媚俗;不张扬,也不沉闷;没有神龛,也没有人把他当作凡人。(其实我想说,这人不是人……)
国家初定,政通人和,万民拱服。童虎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武将,如今身居高位,厩中战马当年都是雄俊无匹,如今身披锦缎马衣,雕花鞍子,饰以珠宝,肚腹一天天硕大而四肢一天天细瘦。刚过而立之年的人,早就不骑马了,天天乘轿。宝刀一时半刻不会生锈,搁在那里先让它日日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