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放授权【捂脸

方兰生在瞬间被制住，大惊之下不由连眨了几下眼。他这才看清欺身于他面前的那人的打扮——
一身黑衣，百胜刀牢握于手，满身满面溅了暗色的污血，煞气自周身喷薄而出，双眼只剩杀意。
宛若修罗——
他张口结舌，手指蜷起又松开，终于唤出了那个他以为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当面使用的名字。
“……晋磊？”
【二】
阿修罗。
此为方兰生在那一刹那所闪过的念头。他昔时曾在佛经上读到过的，非神、非人、非鬼的，怪物。
随即他觉察到底在喉咙上的寒冷触感消失了。他还未反应过来，晋磊已向他直直倒了下来，额头砸在方兰生左肩上，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方兰生慌忙扶住他，低头一看，对方竟已昏晕过去，溅得满是血渍的面庞上，眉心紧蹙，眼睑微颤，吐息绵长。
分明是方才挥刀欲杀他之人，此刻却仿佛多年至交一般相倚，感觉当真怪异。
雨丝不断润入对方的皂衣与他的青袍上，不动声色。而方兰生此时心里却如驿馆般一会儿就转过了七八个念头——
怎么办这是何种状况我的前世在这里那我是不是快死了喂这家伙明明是我前世怎么比我还高而且这么沉——
雨幕似是愈来愈密，方兰生脸颊上冰凉一片，他这才回过神来，不能就这么立着，总要先把人拖进房里才是，若是再有个什么三病七灾的该如何是好。
在客房安顿好了晋磊，方兰生瞅着他睡在榻上，遍身血迹渐干的样子，刚想叫人拿浴盆来，转念一想却又生生把这声吞进了喉咙。
“晋磊和我相貌相同，下人看到了不大呼小叫才怪，传了出去又半天解释不清了。难道要我亲自——不成不成，本老爷才不帮这家伙洗澡！”
此念刚一作罢，脸上燥热未退，许是放松了的缘故，方兰生便觉脖颈上刺痛起来，抬手一抹，竟是破了个口子，温热的血已把领口染得濡湿。想来方才一惊之下竟未察觉百胜刀已将皮肤割破，万幸伤口并非太深。方兰生恨恨地跺跺脚，连忙奔至内房找了些伤药敷了，念了个善法甘霖，再将血衣换下烧掉免得月言看了忧心，这才放下心来。
几乎是才收拾干净，下人便来请他去店里查账，方兰生忙不迭地应着，心里长出了一口气，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感。
方兰生倚在柜台上翻阅着账本，一手拿了笔写下今日的收支。几年前他作为方家长男继承了方家全部家产，又娶了孙月言，接手了孙家数间铺子，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还好各店的掌柜都是精明的老手，生意倒也红火，不用方兰生于细处操心。
平日里坐在府里总揽全局打点一切，偶尔去各店巡视查账，需要亲自去外地的买卖是从来不做的，他放不下孙月言——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已成为了他的日常，理所当然地每一日不断重复。而就在几年前，他还是那个天真莽撞的方家小公子，弃了书本，逃了婚，随着一班朋友走南闯北，寻仙访道，直至他得知最后的那个惨烈结局之前。
他总是不愿让自己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尽管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以前。几年之后，回忆淡了，他却偶尔会在夜半从梦里醒来，梦里是东海底的碧波，或是清幽的山涧，或是江都城外的茶摊——他当年跟着那些人一步步走过跑过谈过笑过的地方。
他厌恶那些梦境。
明明再无法回去，却仍重现着美丽的幻境，只能叫人更为痛苦而已。
可是现在晋磊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方兰生放下笔，多年来头一次主动回忆起以前，他所听说的晋磊的故事。出乎意料的，这次的回忆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不快，也许只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亲身经历之事，也许……
他皱了眉，回想起那个眉目与他相同却冷冰许多的男子——初见时便不由分说地向他砍下百胜刀，究竟经历了何等可怕之事才能使他变作疯狂？
方兰生挂念着昏睡的晋磊，匆匆批了账簿，往家赶去。
进了客房，晋磊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脉象倒是不乱。方兰生想了片刻，端来脸盆，摆了毛巾，将晋磊脸上手上血污擦净。


晋磊相貌与他相同，若说俊美方兰生便有自夸之嫌，但当他擦净那张脸时他心里浮出的确是这个词——略显瘦削的脸型，昏睡时也紧皱着的眉心，闭着的眼睑，俊挺的鼻梁，薄唇。
方兰生忽觉耳根一烫，连忙把这些念头丢在脑后，起身去倒了水，便去厨下帮着收拾准备晚饭。
当晚，沁儿托回琴川的方家熟人捎来的信件与江都买的玉钗都送到了方府上，信里用七扭八歪的字写的大半是江都的美食如何如何，末了还特别注明，那只玉钗是“买给娘的”，好像他方兰生瞧钗子好看会抢去自己戴似的。最底下还有奶娘附注的威胁——若是带她回来瞧见月言面色稍有不康健便有方兰生好受的。
孙月言自是欢喜，将那信读了又读。方兰生苦笑着在心里腹诽了阵奶娘，便亲自帮孙月言戴上钗子。孙月言素来苍白的秀美面容此刻微有嫣红，衬上素雅的钗子，竟如画里的人一般。方兰生看得呆了，不由得连夸数句“当真好看”。两人顽笑了一阵，用过晚膳，方兰生当下也一时忘却了白日里晋磊之事。
雨大了。
落在地面上沙沙作响。
沙沙沙沙。
他意识到。
不，这并非是雨水。
他抬手一看。
啊，是血。
血雨淋透了他周身。
他看见他自己提刀背向立在那里。
他看见他自己慢慢回头如同人偶。
他看见他自己勾起唇角，笑了。
——
方兰生猛地从榻上坐起，呼吸沉重，心跳如鼓，汗流浃背。
原来是梦。他在这么想的瞬间却忘记了梦的内容。
身边是熟睡的孙月言，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幔帐未放下来，月色由木门的镂空雕花处落入房内，映得地板上一片霜雪。
方兰生坐在黑暗内，待呼吸平静下来，心中便没来由得生出一阵烦躁之感，觉得似乎哪里缺了什么。
对了，晋磊。晋磊如何了。
如此念着，方兰生悄声下床披衣出得房门。
雨业已停了，一钩银月镶于黑沉的天幕正中。方兰生由仆从房前提了一盏灯，点了烛便朝客房走去。
草木的潮气自路面上慢慢升腾，虫鸣声间歇间起。
客房正对后院，还未走至院中，方兰生便望见一个黑影鬼魅般立在院内。
方兰生不由停下步伐，双足似是在拒绝继续向前。
黑衣的男子立着，几乎融进夜色里，银钩镶在天幕正中。
那是……我？
不，那是晋磊。
晋磊提刀背向立在阴惨如白骨的月色里。
晋磊慢慢回头如同人偶。
晋磊勾起嘴角，笑了。
此为……梦境？
他一瞬间如此怀疑，随后才意识到——
这并非梦境。这是现实。
晋磊向方兰生走过来，一步一踏，身形微晃如闲庭信步，可那一步步所散发出的暗沉的威压却是足以踏灭任何斗志。
方兰生觉得体内在嘶叫着逃离。但是他不想逃，他握紧拳头，咬住牙关，不退一步，反而正面迎上对方的双目。
对方已然行至方兰生身前，近在咫尺，依旧是微笑的神色，双目却燃着冷然的月光仿佛鬼火。
终于，可怖本身化作的黑衣男子——晋磊，现出残酷的笑容，开口了。
“你……即是我吗？”


晋磊扬起眉梢，将自己杯中之物仰头饮尽，刚放下酒盅，方兰生便拿起酒壶重给两方满上。
晋磊看向方兰生志得意满的眉眼，心道看样子这是要与他拼酒了。当下也不推辞，举杯微向对方致意后自饮了一杯。
这样你来我往了三巡，天色渐暗，方兰生从房里拿来了一盏烛火置在桌上。
方兰生愈喝谈兴愈高，一直在推杯换盏之间说这些有的没的琐事，言辞倒是温和了下来。晋磊喝着酒，大半时候都在听方兰生讲述，偶尔应答两句。
方兰生自顾自地说着，忽而抬眼，看见明晃晃的烛焰在对方沉静安稳的眉眼间投下了些跃动的阴影，当下没来由得心里一阵麻麻痒痒，似是被什么虫豸的酸刺扎了一下似的。于是生生停了话头，然后只得慌忙低头饮酒掩饰尴尬。
入夜已深，菜没动多少，三壶酒却已被两人饮尽。方兰生似是支持不住，摇晃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至庭阶前坐下。
晋磊跟着走至方兰生面前，俯身以手背试了试他脸颊温度，果然触手之处有些烫人，于是叹道：
“早知你真不能饮，便不出言相激了。”
方兰生竟未回嘴，只抬眼看着晋磊，烛火一跳一跳，和着酒劲在他面上染了些许嫣红，眼底似有水汽氤氲而上。
晋磊似乎觉得心跳一瞬间滞了一下，便转开头避开方兰生眼神，也在庭阶上坐下。
两人只静默地坐着，足足有一刻多钟。
江南的天气算是非常，晨起时还是风朗气清，到了这个时辰，空中竟开始飘些细密的雨丝。
桌上的烛焰挣扎了几下后便灭了，温热的光亮骤然消失，几缕白烟在黑暗中慢慢升腾。周围之景倒还能分辨出轮廓，只是有如浸在雾气之中一般，略有模糊。
方兰生听到晋磊坐近了些，衣角似乎已与他的相触。方兰生转头，恰好迎上晋磊的眼。对方的双眼在暗处显得亮亮的，方兰生赶忙又转回头去。
“兰生。”
这是晋磊初次唤他的名，仍是冷冷淡淡的声调，呼吸和着酒气却显得异常灼热。
“……怎么？”方兰生觉得自己有些气短，心慌得很，一定是酒劲未消的原因，一定是。
“蜡烛灭了，快去点上。”
“……自己点啊！”方兰生跳起来，觉得刚才的自己简直像个白痴，骂骂咧咧地就要回房。
没走出几步，晋磊淡淡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显得异常渺远：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
“——！”方兰生停住脚步，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拼命安置好一些近乎喷薄而出的情绪，代之以冷冰冰的言语从口唇中吐出：
“想走便走，还要本老爷办个堂会送你不成？”
“……堂会倒是不必。”晋磊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但是方兰生并不想回身确认。“百胜刀于我已经无用，便送与你罢。”
他本就是不应出现之人，还奢谈什么离愁别绪？可笑，可笑。
“……告辞。”方兰生逃也似地地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昏暗的后院，头也不回。
不过又是一场别离。


【五】
那一晚，方兰生失眠。
雨水的声音由外面传来，声声入耳。
开始的时候，孙月言还揉揉朦胧的睡眼问他怎么还是醒着。他只得回以暧昧的笑容，并劝她先睡。几个时辰后，他实在受够一动不动地盯着帐顶，便悄悄起身，拿了伞往书房去。
他关好书房门，点了灯，他的影子被映在窗纸上，昏黑巨大如同鬼魅。
他站在书架前，手指掠过积了层灰的一大捆旧朝传奇本，眼神毫无焦点地扫来扫去，最后随意抽出一本汉魏诗集来坐在灯下阅读——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庄缶犹可击……
……
隔墙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寅时已过。他这才惊觉过去这数刻钟时间里，他都是在盯着同一列的句尾。于是他索性把书丢开，他刻意不愿去想的东西终究还是浮上了水面。
他觉得自己不懂晋磊。
分明是几近相同的相貌，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行为模式也完全不同。他猜不透，读不懂——
就像晋磊叫了他兰生，然后又告诉他明日他便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当年他以为自己是多么喜欢那个娇小可爱的少女，可很多年以后，他却可以简简单单地把她的事与其他人的归在一起，都当做年少轻狂时留下的一道疤，不愿揭破，也不过于疼痛。那么，他对晋磊是否也是如此？
他这样反复想着。烛焰蹿得极高，颤抖不定，烛心附近的一小汪蜡液忽然决堤，一抹蜡泪从决堤处流下，只流至蜡烛半截处便凝结了。
窗外已然东方发白，雨天的清晨异常的沉闷。
晋磊说，他晨起便会离开。
方兰生在这一刻忽而明了。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这已是不舍。
如若不舍，便应行动，犹犹豫豫除了一切丧失外什么都不会得到。
方兰生长长地吐了口气，起身冲出房门。外面正下着大雨。他在雨中奔跑着，他知道他现在一定显得极为憔悴，眼里或许还有血丝，有着过于强力的驱动，身体却极度疲乏。但是他忽而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那段没头没脑热血非常的日子。
他跑着，浑身被雨浇的凉透，心跳急速鼓动，却忽而心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将要发生。
晋磊若是已走了——
这世上再没人能看见他、碰到他、陪他喝酒、笑他骂他——
他终于奔至晋磊所住的**客房。
晋磊正推门出房来。
方兰生觉得眼眶一热，差点便站不稳，急忙扶了廊柱低头大喘着气。
“……你来送我？”晋磊的声音除却诧异，也再听不出旁的。
“……不是……”方兰生终于抬头。
“我是来阻你走的。”
方兰生觉得他此刻有满腔的情绪无可表达，也知道自己几近在无理取闹。
他拦住路，拿出佛珠，看着黑色短衣的青年一字一顿道：
“我知道我的身手远不如你，但你若是想出这门去，便要先打倒我。”
他等着，晋磊走过来，一声不出。
他以为晋磊一定会发怒，或者冷冷嘲笑他不自量力。
可是没有，晋磊沉默了半晌，扭过头去看着地面，开口道：
“对不住。”
“什么——”
“你先坐下。”
方兰生愣愣地退至木墩坐下，晋磊抱着手臂站在那里，逆着光，方兰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晋磊言道，无数次往复于那一日的原因，他一开始便最清楚不过——他持刀自刎于文君墓前之时，遍心绝望，却也心怀不甘至极点。故而魂魄虽得转世，却生生留下这近似执念的意志不灭。
不想消失。想留下自己曾活在这世间的证明。
因此他的意志总会重复那一日的景象——报仇成功的那一日、杀人如麻的那一日、拔刀自刎的那一日。


QVQ大爱！！不会有结果的相遇和情感完美诠释！

好。。。好厉害！赞一个~

觉得这对西皮也只能是BE啦

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看见这篇全文了……真的好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