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兰若寺
1945年,江南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水车在渠边缓缓转动着,将水灌进稻田里。放眼望去,山青水秀,一片祥和的景象。村口唯一的不同是立着一个高大的门牌坊,缤纷的色泽和质朴的村庄有些格格不入,却反而突显出它的独特地位。
“三岁的伢,砍草皮,砍到姥姥里吃炒米,家家婆婆逮着鸡子杀,舅妈的眼睛眨呀眨,婆婆盛饭顾满碗,舅妈盛饭顾浅碗,婆婆拈鱼拈整个,舅妈拈鱼拈脑壳。”
“小凌,小仲。不要闹了,姐姐还要忙着给陈家赶制鞋面呢。”聂小青拉起针线,用洁白的贝齿咬断一截,随手麻利地将线头绕好。也不知道是这家的父亲不识字还是看聊斋入了迷,给孩子的取名距离聂小倩只差个单人边。不过旧中国农村确实有给孩子起贱名好养的说法。只是,遇到战乱年代,这个古老方子也有失效的时候,一家人避祸来到山区,父母亲不久就患重病离世,只剩下四个孩子。大哥聂永响应政府号召,参军抗战去了。一家的生计便全由二姐聂小青做些手工活来维持。尽管她已经很不容易,但在小孩子眼里,吃穿自然是要比哥哥在时苦多了,于是有了开头的一段歌谣。
聂小青注视着两位弟弟乌溜溜的眼睛,片刻后侧过头去。其实她又何尝不盼望大哥能够回家呢?从三个月前就开始等了,码头上从喧嚣到冷清,她总是最后一个孤零零地回的。
这一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二战结束。临近冬至的时候,最后一批退伍军人回到镇里。村里小河边的码头格外热闹起来。
“爸!妈!”乌篷船里钻出一个身穿草黄色军服的青年。
于是两位老人上前紧紧拥住从战场上归来的儿子。一家人搂在一起,用热泪庆幸劫后余生。
一个接着一个。更多的是年轻的妻子迎接丈夫的。然而走出的退伍军人们并非每一个都怀着激动,他们有的面容阴冷,有的神色悲凉,更多的是脸色麻木。是的,在这场席卷全世界的二战劫难中,军人比普通百姓经历了更多的乐与痛。于是,在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后,他们几乎失去了笑或哭的能力——没有什么事情比生更令他们欣喜,亦没有什么事情比死更令他们悲伤。
“当家的,你回来了。”张婶见到的正是一脸漠然的丈夫。她在船前等了几秒,却没有见到丈夫下船。于是她上前搀扶,这才发现男人自膝盖以下的腿没了。
“没事,人回来就好。”张婶说。之前,她见多了各式的伤员,有瘸了的,有缺了一只手或者一条腿的,也有缠住绷带遮去一只眼睛的。事实上,退伍回家的军人,有六七成是残废了的伤兵。
“小青,我们走了。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去吧。”村里人一个个地从她身边经过时说。
聂小青报以感恩的微笑,却依旧固执地站立着。
“宣白,没什么事了。你直接回家去吧。”童虎说。
“是,师座。”排长宣白敬了个军礼,抖了抖衣服钻出了船舱。本来这次送退伍军人回乡,是由他代办的。以堂堂师长之尊,到穷乡僻壤送一批军人退伍,在当时算是稀罕事。然而上峰的心意不是他一个小排长可以随意揣测的。何况,他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回家,偶有闲言碎语传入说他妻子有了别的男人。因此,他亦没有多说一个字。
“这是最后一批。”宣白说,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长官,我想打听下聂永的下落。”码头上,宣白被一名年轻女子拦住。
“没有来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失踪,一种是阵亡。如果是阵亡,名单可以在上海办事处查到。三十七旅阵亡者名单都在那里。”
聂小青看着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从船篷里走出。他有些比先前的士兵更浓郁的军人气质,却并不带有他们的麻木。他的眼神里有种生命的活力,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振作起来。他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聂小青却完全的信任他。
“谢谢。”聂小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