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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开花】宫女访谈录 作者 金易 沈义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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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金易,原名王锡(1917—1992年),河北省玉田县人。幼读私塾数年,打下古典文学基础。30年代进北京,上中学,后考入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两次东渡日本学习和工作。一生从事教育工作,曾任教于北京二中、兰州西北师范学院、煤炭工业部和机械工业部业余学校、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等。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达20年之久。退休后患脑血栓,右偏瘫,用左手托着右手从事写作,《宫女谈往录》一书就是这样写成的。
  沈义羚,生于1919年,祖籍浙江绍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肄业于研究生院。亦教育工作者,曾任教于北京二十五中、北京六十一中。并参加北京市教育局教材编审工作前后达10年之久。被选为北京市东城区第五届、第六届人民代表,被评为北京市文教系统先进工作者(北京市劳动模范)和北京市三八红旗手。
  金易、沈义羚夫妇共育有4个子女,皆共**员,工作、学习先进,其家庭曾被评为全国五好家庭。


1楼2013-07-14 18:49回复

      杨乃济
      我于40年前受业于金易先生。丁卯春节前得先生手札,要我为《宫女谈往录》写篇序。先生著作,学生写序,这样的先例不多。先生课授生徒数十年,弟子辈颇不乏名人,亦颇不乏钱钟书先生在小说《灵感》中所谓的“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的名人。命我写序,莫不是有意为自己做反宣传?可谁又是天生的戆大?我想,这无非出于40年来的师生情谊,再加上我对这本书的问世,多少起了催生者的作用,于书、于先生都有所了解,这序即或写得水平不高,先生也将感到亲切。故尔这看来戆大之举,便愈可照鉴先生的人品,和那师生间最最纯真的爱。于是我便像当年拿到先生发下的考卷一般,诚惶诚恐地提起了笔。
      为一本书作序,一般都要把书的内容加以介绍、解说、阐发。然而这本书,先生自谓效“老彭先生”的“述而不作”,旨在为一老宫人话天宝旧事做如实的记录。话是老宫人讲的,旗下人的京白是最老实明白不过的,又何需我再事铺张?余生也迟,没学过做八股文章,八股是专为圣贤立言的,我却只会说自己的话。
      要说自己的话,便先得追溯于40年前,那时我就读于北京市立二中,听先生讲授国文课,前后总有三四个学期。先生既教书又育人,奖掖后进不遗余力。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后来读了理工科大学的人,今天也能在文史领域里舞弄些文墨,主要即得益于先生昔日的教诲。
      二中的学风是好的,师生关系亦好,许多素有阎罗之称的严师,严中包涵着无限慈爱,那骨子里却一似普渡众生的佛陀。但10来岁的童子最懂得“精致的淘气”,也最爱淘气,因而留下一件至今让我想起来就脸红,深以为内疚的往事。就是那个淘气的我,曾经学了先生的笔体,在上学途经内务部街的一些墙壁上,大行乾隆遗风,用粉笔题了许多歪七扭八的唐人诗句,却又下署了先生的大名。可我上学途经的路,先生却并不经过,对这恶作剧亦无从发现,如此我便背上了长久的内疚,总觉得有负于先生。
      不久,先生离开了二中,我也由中学而大学,再由大学踏上专业岗位,相互不得消息。1979年,我从边省回到北京,得知先生也返归北京,仍住在旧日的寓所,我去看望了先生,除欢叙旧时的情谊,暗中也欲以行动反省自己的内疚。畅谈中得知先生结识过一老宫人,耳闻了极其丰富的天宝旧事,这些事正史不收,野史亦无所志。我以为,这弥足珍贵的史料大应传诸于世,便百般怂恿先生写出来。那时我正在筹办一刊物,有了先生的文字,正好为创刊增色,但当我拿到先生的第一章手稿时,刊物难产,又由难产而胎死腹中,我随即把这第一章手稿举荐给《紫禁城》杂志。不久宏文刊出,并在首刊的一期,为将来刊印单行本登了预告。以后连载十数期,那众**誉的好评,自无需我一一冗述。
      我以为,先生之作贵在赢得了真、善、美三字。学老彭,“不添油,不加醋”,是为持一“真”;先生祖籍汉军旗,对旗下人的语言,以至习俗、情感,都异常熟悉,他为老宫人写话,那语言的流畅、自如,地道的八旗京片子,十足堪登“善”境;而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从知堂老人习晚明小品,业已深得其真髓,随着先生的年事日高,当年绚烂之极的文笔自归于平淡,缜密的文思中饱含了豁达的坦率,使他笔下自在着幽深、冷隽的“美”,一如祁彪佳《寓山注》所谓之“一壑一丘,皆成小致”。但我这话纯指文章艺术风格而言,谁都看得出,先生的文字间洋溢着对弱者的同情,对人间不平的愤,这都与知堂老人的一味“冲淡和平”大相径庭。从先生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那与笔花同在的大滴大滴的滚滚热泪,更绝无半点夏夜乘凉、摇扇清谈的意味。
      还是就此搁笔吧!聊以自慰的是,我终于勉强写成这一篇不可言序的序。我似乎效法着宫女“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轻轻地退着走”过的一段路程,但我从未得过姑姑的调教,这路走得实在太吃力了。


    3楼2013-07-14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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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1)
        已经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宿舍在北齤京马神庙西头(现景山东街),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马路对过,路南有一条窄胡同,和马路成丁字形,沿着这条小胡同往南,名叫中老胡同。我所要叙说的老宫女就住在这个胡同一座小杂院的西屋里。
        那是凄风苦雨的年代,白天兵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谁也不愿意上街闲遛,保不定会碰到倒霉的事。日寇的警报器设在景山的山顶上,高射炮日夜不停地对着天空转悠,武士道们荷枪实弹往来巡逻,这一带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晚上,警笛一拉,灯火管制开始,大街小巷一片漆黑,再加几点秋雨,古城显得格外凄惨。我常常是在这种情况下,口袋里揣上两包高碎(茶叶末),撩起蓝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瘪花生),悄悄地到老人的家里,请老人谈些清宫琐事。谈的人是漫谈,听的人是漫听,窗户用黑布遮严,墙角里昏灯如豆,煤球炉子的火亮反照在顶棚上,真是“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我像听天宝遗事一样,听着老人如怨如诉地倾吐着的往事。


      4楼2013-07-14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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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红颜暗老白发新”的老妪了。她姓何,这显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满族旗人汉姓的一般规律,姓何的原满族老姓多系赫舍里氏),宫内称呼她为荣儿,慈禧呼她“荣”。不过自民国改元以后,旗下人有种心理,不愿谈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始终忌讳问她的家史。从闲谈中知道她原住过西城京畿道一带,这大概可以推测出她是属于哪一旗的了。父亲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和一般旗下人一样。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好票戏,唱黑头,花钱买脸,是个很有名气的票友。她13岁进宫,分在储秀宫里当差,伺候慈禧,专职是敬烟。18岁由慈禧指婚,赐给一个姓刘的太监,是李莲英的干儿子,专给光绪剃头,住家在北池子。结婚时是很风光的,老太后以主婚人的身份,陪送了8副抬儿作嫁妆,珍宝衣物,一应俱全。这样,就把她活生生地送到火坑里了。婚后不到一年,她因思念老太后,请求回宫当差,得到慈禧的特殊恩准。这在清宫里是件罕见的事。清宫惯例,宫女离宫后,不许再返回当差,何况已经出嫁了的,怎能又回到老太后身边呢?不是太后特别喜爱,是绝对办不到的(据她说,在她以前只有东太后的侍女双喜,得到过东太后的恩典,二次进宫伺候过东太后,但时间很短)。其实是慈禧把她赐给太监,问心有愧,才给点小恩小惠罢了,而她却反自认为是特殊光荣,谈起来眉飞色舞。庚子跟太后西奔,临出发前,亲身经历了珍妃惨死的一幕。辛丑回銮后,因年龄过大(清宫惯例,宫女在25岁前离宫择配),离宫回北池子居住。她随侍慈禧前后长达8年之久。刘太监是个鸦齤片鬼,狂吸滥赌,不久死去。“9齤·18”后,日本势力进入北平,日本浪人和地痞相勾结,硬把她赶出了家门,她不得不在后门东的东皇城根附近赁房居住。“七·七事齤变”后,警匪结合又演出了一出“插刀盗宝”的惨剧。半夜三更,两个蒙面强人破门而入,用刀往枕头上一拍,她用性命和屈辱所换来的珍宝,眼睁睁地被抢走了。呼天不应,于是她只落得佣工度日。


        5楼2013-07-14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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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40年代初认识她以后,我们经常往来,主要是我有了一个家,不断求她帮忙。1948年冬我们磨豆腐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1949年底我的小女儿落生,她帮过我短期的忙。1950年春我卧病在床,得到她的照料。以后“空穴来风,人言可畏”,说请帮工有剥削人的嫌疑,所以也就不敢请她帮忙了。
            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弄巷里已经有零乱的黄叶了,她来我家串门,手里拎着一个小包。我很奇怪,因为我们彼此往来已经超越相互送礼的程度了。寒暄以后,谈了谈家常,她走到里屋,抱起我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打开她带来的小包,说:“特给小四姑做了一身小裤褂,留着明年下地时候穿吧。”过一会儿她又断断续续地说:“眼睛顶不上了,针都不知往哪儿扎,对付着穿吧!人老啦,都没用处啦,好歹留个纪念吧。”我听后忽地警觉起来,我的老伴也眉毛一扬投过来询问的眼光。这分明是向我们“辞路”来了。


          6楼2013-07-14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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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下人有个古老而又淳朴的传统,自己知道已经年老体衰了,趁着还能行动的时候,尽可能向至亲好友告告别,表示以后不容易再前来请安问候了,这种风俗叫“辞路”。主要目的当然是惜别,其次是多年交往,难免有言语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谁也不愿意把疙瘩背到棺材里头去。所以向对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对方的谅解。还有,对下一辈的人留点纪念品,将来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灯灭。啊!她是把我做为最亲近的人看待了。我不禁又感激又凄凉,我也用尊敬老人的礼节对待她。买一只鸡,买斤羊肝,预备好一窝丝的面,备点小料,请她吃鸡丝汤面,涮羊肝蘸小料(鸡、羊长寿面),祝她吉祥长寿。我们在心照不宣中默默地进行着告别的晚餐。辞路,当然是要住下的。晚上她谈起要和一个老街坊搭伴到西郊去住,以后进城的机会不多了,谢谢我对她多年的友谊。第二天早晨凄然告别了,问她的住址,她也模糊不清,只说以后捎信来。我老伴送她二尺大绒,说乡下凉,留着做双毛窝吧。她谢谢收下了。我因病只能隔着窗子,望着她蹒跚地走了。她的晚景是可想而知的。“去白日之旦旦,入长夜之幽幽”,眼看她一步一步地迈向坟墓。我像失掉了一个可靠的亲人一样,心里坠着一块铅,每一想起总是沉闷闷的。


            7楼2013-07-14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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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储秀宫
                “我是13岁那年夏天,五月节以前,由府右街南边宗人府(内务府)选进的。交进宫前先学几天规矩,早晨由家里人送来,中午由家里人接回去。实际上是宗人府(内务府)送的情份,让孩子和家里人惜惜别,免得孩子们临时哭闹。过几天,乘家里人都不在,用轿车把我们——大约30多个人,送到神武门外,由老太监接领过去。把我和另外三个人送进储秀宫。进宫向老太后的寝殿碰完头,就算是储秀宫的人了。”她说话时,眼睛经常不瞧着对方脸,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很难察觉出她的内心感情来。


              10楼2013-07-14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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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见“姑姑”
                  “宫廷里有个传统的规矩,是太监全是汉人,是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应是上三旗包衣,无汉人宫女)。凡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汉人是挨不上边的。储秀宫的宫女更要求要正根正派,规矩也特别严。给老太后寝宫碰完头以后,就要拜见‘姑姑’了。我们当宫女的有句话:‘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她长嘘了一口气,无疑想起过去,情感有些激动了。“宫里有个制度,宫女当上四五年,年岁大了,到十七八岁,就要打发走,好出去嫁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恩典。新宫女入宫后,管上一代的宫女统称‘姑姑’,另外,还有个专管我的‘姑姑’,派我跟她学规矩。这位姑姑的权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罚,可以认为你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你当杂役去。不过她们都是当差快满的人了,急着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也尽心地教,也会替你说几句好话,把你捧到台上头去,好把自己替换下来。姑姑的火气非常大,动不动就拿我们出气,常常是不说明原因,就先打先罚。打还好忍受,痛一阵过去了,就怕罚,墙角边一跪,不一定跪到什么时候。我们小姐妹常清宫妈妈与宫女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也感染着我,为她的童年而伤心。“姑姑所有的事,都由我们伺候,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日常的针线活更不用提了,‘姑姑’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处处抢阳斗胜,对衣服鞋袜都十分讲究,天天地拆、改、做。我们天刚一发亮就起来,深夜里才睡,真是苦极了。”她像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完。旗下人有苦是不愿向别人诉说的,自认为家里的事,何必跟外人念叨呢!


                11楼2013-07-14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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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打不许骂
                    “不过,老祖宗也留下了恩典。宫里许打不许骂。‘都是随龙过来的,骂谁也不合适’。这是老祖宗的话。再说,宫里头忌讳多,骂人就可能带出不受听的话来,掌事儿的听见也决不答应(宫里管当差叫上事儿〔应作事儿上的〕,管带班的叫掌事儿的)。”她絮絮地谈着,声调又恢复原来平平淡淡的了。“就因为不许骂,所以只能用打来出气了。我们头上的暴栗子(疙瘩),是经常不断的。先打后说话,这已经形成了规矩。说我们是打出来的,一点也不过分。”


                  12楼2013-07-14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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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打脸
                      “宫女一般是不许打脸的。大概因为脸是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老太后让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给珍小主最大的羞辱,连下等奴才都不如(宫里称皇后叫主子,称妃子叫小主)。宫女对宫女谁也不许打脸,掌事儿的知道了,对总管太监一说,就免不了挨训斥。每个宫里都有一个执家法的老太监,也允许宫女去诉苦。不过谁也不去惹事。”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宫里严格遵守这条规则。


                    13楼2013-07-14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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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她斜坐在门旁,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说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第二样和第三样的困难,是吃饭和出虚恭。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要干净、整洁、利落。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我们多少年没吃过鱼,怕身上带腥气味。如果在上头当差,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那叫‘大不敬’,丢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儿的也得受连累。惟一的办法是严格控制饮食,每顿饭只许吃八成饱,姑姑用眼角一瞟,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夜里有顿点心(宫里叫加餐),可谁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饿到天亮。我们到什么月有什么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赏一个西瓜,可是宫女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头台阶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让小姐妹们哈哈一笑。我们在储秀宫里伺候老太后叫当上差,可别人受不到的罪,我们都得受,谁能想到在皇宫里当差,五六年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试想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怕出虚恭,丢了差事,惹了麻烦,在小姐妹群里抬不起头来。回想起来,这是什么滋味!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宫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头(见太后)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


                      15楼2013-07-14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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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季的饮食
                          “我们在宫里吃饭是有严格季节性的。”这是新的话题,使她很有兴致地对我说起来。“就拿大年初一说吧。头天晚上是三十,我们叫辞岁。这一天在宫里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点交子时前,我们要给老太后磕头辞岁,嘴里念道着‘老太后吉祥、老太后万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给我们吃春盘,普通叫春饼,一桌放一个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圆的也有方的,里头放12个,或16个或18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薰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鸡丝等等。宫里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这时我们每天吃饭时都有锅子,用它代替大砂锅,因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有个锅子,还可以都吃着热菜。吃完春盘,爱吃汤的去到锅子里舀,爱喝粥的,有两三样粥。”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我只能做帮工的差事,替她添煤,往水壶内续水,节省点时间,让她多缝点衣服。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种馅、各种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节有各种月饼,重阳节有花糕。从十月十五起每顿饭添锅子,有什锦锅、涮羊肉,东北的习惯爱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我们吃这种锅子的时候多。也有时吃山鸡锅子,反正一年里我们有三个整月吃锅子。正月十六日撤锅子换砂锅。到了清明节,就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到立夏,就有绿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暑天,也给凉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等,经常吃的是荷叶粥,都是冰镇的。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清廷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当令不吃。”她回忆起当年的生活来,不时地流露出哀伤的语气。现在她穷得一无所有,哀伤是自然的了。


                        16楼2013-07-14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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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服、打扮
                            初冬的下晚,有些凉了。住宿舍的学生吃完晚饭的时间比较早,这时间到她家里,她正在忙碌着。为了用水方便,在她屋门后有个矮胖的水缸,预备早晨不开屋门时,留着洗涮用。往缸里提水,是吃力的活,我就经常地帮提几桶水,她千恩万谢地说:“让您受累了。”时间长了,像家里人相处一样,谈起话来也就不太拘束了。宫廷的生活养成她不爱说话的习惯。除去礼貌上的寒暄以外,决不东扯西扯的。我只能找那不大相关的话问:“宫廷里都穿什么呀?”她搔了搔头皮,沉思一会儿说:“清宫里有个好传统,当宫女的要朴素,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要求有宫廷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不能像玻璃球一样,表面光滑刺眼。所以我们宫女不许描眉画鬓,也不穿大红大绿。一年四季由宫里赏给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监领着人在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这是准备夏天穿用的。以后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必须一个季度量一次。每次赏给我们是四套,由底衣、衬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绸、宁绸的多,夏天也有纺绸的。除去万寿月(旧历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宫中称十月叫万寿月)能穿红的、擦胭脂、抹红嘴唇以外,我们一年差不多穿两色衣裳,春夏是绿色,淡绿、深绿、老绿可以随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争奇斗胜的,是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子和绣花,但也是以雅淡为主,不能过分。平常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清宫200多年,宫女很少出过丑事,这也是制度严的关系。”
                            话说开了,联带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当年的俊俏容颜来,也就随着喜笑颜开。但转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开朗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她说:“宫里的规矩,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一举一动,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知触到什么心事,她又坠入到往事如烟的梦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经质一样,常常是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渐渐地转入凄苦了,心里头仿佛永远怀着个苦涩的东西。


                          17楼2013-07-14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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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动
                              她说:“宫里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宫里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话。打个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这就是我在宫里六七年的体验。进宫一二年的时候,年纪小,还有眼泪,再长几年,就没眼泪了。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罪,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给太监)。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没眼泪了。宫里就像冰窖一样,让人们处处都要缩手缩脚的。”我很吃惊,她居然还把内心感情对我这年轻人流露出来了。
                              “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来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里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春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里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18楼2013-07-14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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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过较长时间的交往,感情上有过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干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性格。我们喝着茶,渐渐谈到宫里头作针线的事。
                                她说:“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春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她平淡无奇地谈着,嘴旁的皱纹有些舒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19楼2013-07-14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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