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并不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水泥地上的大红残纸像秋风中的残叶一样随风飘散，放眼望去，白茫茫中一点点猩红，杭州少有下雪的时候，更何况是除夕夜。
我抚上樟木书桌上的青瓷杯，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触摸处的惨败还在扩散，感觉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我凝视着手上的一层薄茧，这是我幼时习字练成的，不同于老三长年累月开棺形成的厚茧，朦胧中仿佛回到从前，母亲执着我的手勾勒一个个笔划，大哥在那里整理拓本，老三被打了戒尺，在一边怏怏地翻山海经的宋刻本，头顶是大宅院四角的天空。回过神来，也只余留指尖上的一丝冰凉，窗外的雪静静地拍打在窗上。
吴二白————
吴二白————
声音很渺茫，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晾衣绳，透过古老的青瓦黑砖，是谁在大门边耷拉着脑袋，把破旧的军绿色背包挂在门口磨损的石雕上，又毫不顾忌地喊我的名讳。哦，是他。
我勾起唇角，下意识地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又如同我年少时，细心地戴上桌边氧化得略发绿的铜边眼镜，绕过院子中开得很好的石榴花，穿过晾晒的杂衣和腌咸菜的瓷盆，走到他面前揉乱他额前的碎发，纠正了他犯了无数次的错误。
“老三，叫我二哥！”
吴三省年少时很让我和老头子头疼，他不读书，终日鬼混打架滋事，既不读书也不读领/袖语录。母亲用戒尺训过多次也无果，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他与本市的“红袖章”混得很熟，所以不用担心那些热血青年浩浩荡荡地闯进我家，老头子的家当已经埋于院子中的石榴树下，可是书画不能埋藏，只能当做垫桌子的旧报纸鱼目混珠，每次看到都十分心疼。
小时候的他很瘦，皮肤略黑又紧致，而我的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病态白，他经常讥讽我的肤色和娘们一样，我白了他一眼，用笔杆推了推眼镜，继续抄写手中的领/袖语录，纸是夹杂着草杆的劣等纸，粗糙不平又颜色深暗，更衬得我的手白得毫无血色。他沉思了一会，看了看我，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阳光照射下的清水。
“为什么要写这个？”
“小组批下的，必须写。”
“别写这个，没用。”
我放下钢笔，迟疑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有没有旁人。还好没有人，我吁出一口气，压低了一个音量说：“小心，隔墙有耳。”
显然他完全无视我的话。他迅速地抽过我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球，成抛物线扔到院子里，激起一群正在啄米的鸡。然后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毛，倨傲得像刚刚大闹天宫完的孙行者，我真是觉得老头子除了养了一堆狗还养了一只猴子。
“别写这个，没用，以后这种东西也没用。”
这小子……我把逼到嘴边的脏/话憋了回去，因为后半句话也是我一直认可的。我的弟弟还是有脑子的。突然我产生了一丝恐惧感，这种藐/视顶层的不羁，会影响到他一生。
时隔多年，我一直明白他为什么对“它”那么执着，也许在他与“红袖章”交往的同时，他就深深地厌恶者，那些在高处俯视他的人，这是他血液里的冲/动，也是我吴家深处的反叛基因。老头子总是说，这孩子，像极了他年轻时。

我的大哥，是唯一能稍微克制住他的人。
那一年是大严寒，他即使与“红袖章”交好也没有换来一床棉被，因为大家都太穷了。大哥把所有的棉被都拿出来，晒好，换被套，铺平，然后把我和他赶下来一起睡。我的手脚总是冰冷的，大哥用瓶子装满白开水，用白布扎紧口子塞给我。大哥总是那么细心，这让我很感动，所有近亲中唯有大哥对我那么好。宅中的旧式架子床，上面刻着翠鸟兰花，因为还有实用价值所以免遭一难。我身子冷，所以睡在最里面，他睡在中间，大哥为了防止我们滚下去，睡在最外面。
熄了煤油灯，屋子里面一片混沌，只有几缕月光披洒下来，我有时睡不着会转头看他和大哥，他的面部线条十分尖锐，但睫毛很长，这是他身上唯一柔和的地方。他的头靠在大哥的肩膀上面，安稳地呼吸着。他的睡姿最不安稳，所以大哥每夜都要为他起身盖被子，有时他还会抢了大哥的被子，自己裹成一个厚实的茧，丝毫不愿让步的样子，大哥无奈，只能另找一条被子。
除夕夜前后他会冷得睡不着，没想到他也是如此怕冷的人。他一冷就会往大哥那里缩，大哥也不睡，把他轻轻地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打在他瘦弱的后背。大哥的手布满了老茧和刀痕，这是身为长子的成果，他既要为母亲分担家务，又要照顾两个弟弟，现在他又缩着不肯睡，想必大哥也很累了。我有时会很吃醋，明明我身子冷为什么抱的不是我。
他自幼尊重大哥，虽然表面上是欺负他的样子。后来因为祖坟的事情牵扯到大哥掌家的地位，我相信他去也是为了大哥。他也十分爱护大哥的儿子，我的大侄子，下斗时在背地里保护他，也告诫解连环一定不能伤害他的侄子。
大浩/劫结束后，他的行踪越发不定，母亲和大哥都很担心，只有老头子和我知道内幕。他始终是放荡不羁的，像大漠中随风沙飘荡的枯草。我抓不住他。
但我感受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为我发现老头子总会打听他的行踪，然后不停地抽/烟，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烟草的味道，糊窗的砂纸都透着一丝暗黄，然后把脚底下的狗都打发走。
一天，我把大哥以前给我捂手的瓶子打碎了，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之后，我见到从海底墓出来的他，不，是解连环。
解连环坐在病床上，是他的样子，但不是他，旁边是母亲和大哥止不住的问询，手臂上缠满了沾血的绷带，看来伤得不轻。戴上人皮面具的解连环样貌上天衣无缝，但我肯定不是他，他没有我弟弟唯一柔和的地方，这个人只是批了我弟弟的皮。
我克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揪起对方领子问吴三省在哪的冲动，这是我长期训练自己的本能，但是马上就要被他的失踪所打破了。
我望了一眼身边的老头子，发现老头子也一直在注视着我，用嘴型示意我，不要马上去拆穿。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掉入一个大陷阱，我被我的父亲和弟弟骗了，他们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而他的路，必定是曲折迂回的。
我一笑，表示会意。
几年后，吴邪出生了。
他偶尔来探望他的侄子，当然是与解连环的出现错开。我在屋内燃起了檀香，这有助于婴孩的睡眠，我看着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慢慢消逝在空气中，捧起一杯杭白菊，心也静下来很多。他望着摇篮中熟睡婴儿的脸庞，用瘦长的手指触碰孩子稚嫩的小手，然后会心地一笑，他是喜爱这个孩子的。我看见他的手上生了一层厚茧，如龟壳一般坚硬，一直绵延至手心。他抬起头，睫毛有一丝颤动。
“这孩子像你和大哥。”
我呛了一口茶水，他的意思是孩子是我和大哥生的不成，不过我马上否定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扯了一张纸巾胡乱擦了一下嘴，理了理被溅得一塌糊涂的竹绿色长衫，这像什么……湘妃竹么。他倒没有罪魁祸首的觉悟，反而奇怪地看着我，我的行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是么……咳咳。”
我定了定神，看着他摸着孩子的小脸。
“别摸了，再摸孩子就被你吵醒了。”
临走前他送给侄子一个长命锁，民/国前期大户人家的款式。他在立领外裹了一件军大衣，望了嫂子怀中的吴邪一眼，幼小的婴孩在襁褓中酣睡，显得格外安详。他的嘴角勾起一笑，向我和嫂子道别，头也不回地钻进一辆老奥迪，驶入残叶纷飞的大道深处。
捏紧了手中的长命锁，我突然明白，他说的是认真的。
这都是他所珍视的人，包括我，他都会倾尽全力去保护。
到最后，他真真切切地履行上面那句话，不过，他已经无颜面对我们了。

已是初秋，从老宅院子里移株的石榴长得很好，满纸堕着饱满的果实。天气有些冷，我叫人调高空调的温度，这让茶馆的一些顾客不满：才秋天，开什么空调，马上被我的伙计用一杯次等龙井塞回后半句话。
我坐在打过蜡的红木太师椅上，垫子是貂毛的，很暖和，但没有很久之前大哥给我铺的老棉被暖和。我泡了一杯杭白菊，吩咐伙计给茶馆院子里的老石榴树施肥，听手下把吴邪在西/藏的消息一一报给我。突然，伙计匆匆忙忙地跑到书桌前说外面有人找，已经拦不住了。我淡然一笑，似乎知道是谁。
他站在房间的木门边，就像我之前看到他站在老宅的大门边一样。嘴里叼着一根烟，在一边直跺脚，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怕冷。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长睫毛在灯光下映出影子，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竖领，外罩一件军绿色半旧军大衣，比以前更瘦了。
他环顾四周，拿下叼着的烟头。香几上放着一盆新购的水仙，龙泉窑细密的瓷纹如同蜘蛛网一般密布。他略瞥一眼，随意地将手中的烟头浸入瓷盆里，空气中淡雅清新的香气混合着一股刺鼻的尼古丁。我皱眉，心疼烟头会不会烫坏盆底。
这时反而无话了，明明有说不尽的话。
“二哥。”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又隐入水仙和尼古丁的气味之中。
我诧异地看着他，摆手遣退了手下，整个房间就我们两个人了。我站起来，慢慢地靠近他，发现他老了，眼角有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不似多年前看他熟睡时那般安详。我抚上他的脸，突然很想哭。
一切终于结束了，你终于……可以回来了。
他迟疑了一会，伸出手抱住我。
灵隐寺古钟沉闷的敲击声响起，午夜已至，窗外传来一阵烟花爆竹声，回荡在混沌的大地上。手边的茶已经冷了，比我的手更冷。我起身，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渐渐的，产生了一种困意，麻/痹了全身的各个部位。我伏在书桌上，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休息了。
吴二白————
吴二白————
我闭上眼，仿佛不曾醒来。
后背上覆上一层棉织物，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end

沙发多美好
嘤嘤嘤，欢迎新伙计冒泡上菜
不要大意的来勾搭吧
在下苏苏

泪眼】暗恋三爷的二爷好让人心疼。。。

标题党戳近。。。

看完了！！居然居然居然是好结局！！！大爱啊【抱住】欢迎常驻～～～～～

赞2333333

这种文风实在是赞啊！越来越心疼这俩了...

文甚美。

潜水太久了~~~最喜欢二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