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觉得百里屠苏有些不对劲。
两场考试之间漫长又短暂的休息时间,他懒懒地趴在桌上,目光习惯似的凝视在左前方的课桌上。初秋的阳光掠过闪着光的树梢,顺着窗棂渗透进来,落在课桌上,卷起桌面上细细的尘埃。
显得空空荡荡的。
自从两人熟悉起来后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最近几日除了在教室考试与在寝室休息之外,方兰生几乎没怎么见到那人的身影。
“大概是最近期中考试,屠苏哥哥有点紧张吧?”
他曾经故作无意地同襄铃聊起来,小姑娘撅着淡粉色的嘴唇,一双晶亮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眨了眨。
方兰生对她的说辞将信将疑。
在此之间,学校也曾有过月考单元测试之类的事,他也从未看见过那人这样。那时,交完卷子他总是有机会到那人面前放肆大胆地念叨语文考试选择题的答案,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人的一张俊脸一点一点垮下来。那人也会在数学考试后面色如场地靠近过来。他心里当然知道那人的意图,早早地把耳朵捂起来,那人却似乎技高一筹,直接用手在他面前比划起题号和答案,直到他略带绝望地趴在桌上才抿着笑罢休。
而现在,监考老师刚抱着试卷答题纸离开教室,还不等方兰生说一个字,那人就大步幅地离开了。等他急匆匆地追出教室,就只能看见那人留下的颀长的背影。
“呆瓜你是屠苏哥哥的室友,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可以等会问问晴雪。”
“少爷……少爷就是无意问一句。”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还在意得要命。
方兰生的性格虽然有些口是心非了些,但还整体还算讨人喜欢的,再加上本身就有些话唠的嫌疑,在校园里上到教导主任年级组长,下到清洁工食堂阿姨,与他的关系都颇为不错。在同学之间,人缘也非常好,与大家都相处得融洽,比起百里屠苏那个淡漠的性子实在好上太多。
尽管这样,他对自己和百里屠苏的这段情谊却格外珍视。一方面是由于那人浮云一般让人抓不住的性子——这段友谊还是他从开学以来主动示好、苦心经营才得来的。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与百里屠苏性格大相径庭,却有一种莫名奇妙的默契,相处的时候很契合很愉快。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缘由,那人对他若有若无表现出疏离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异常不安与忐忑。那个位置每一分每一秒的空缺对他来说都像是煎熬,紧紧束缚握紧了他的心脏。
终于,这种情绪在期中考试成绩单下发的那一天达到了顶峰。
百里屠苏的语文能力虽然贫乏了一些,数理化却是一等一的优秀,英语也学的不错,成绩在年纪里一直是名列前茅。这次成绩却连年级中游都排不上,大概要落到下游的地方去了。
方兰生抬着头看左前方的百里屠苏,那人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对于一旁襄铃善意的关心充耳不闻。他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上下意识地发力,把那一纸成绩单得有些发皱。
下课铃响了响,百里屠苏又像前几日那样径直出了教室。
方兰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的距离被拉得好远,远得好像伸手也碰不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他正要追赶出去,却无意间听见风晴雪和襄铃的闲谈。
“屠苏哥哥最近这是怎么了,襄铃好担心他。”
“我听说苏苏的母亲最近去世了,他大概觉得很难过吧。”
“这样啊……”
他们几个平时关系好的都清楚百里屠苏的父亲因病早逝,从小随着母亲长大,自然也清楚母亲的突然离世对那人的打击该有多大。
方兰生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他脚步不停,一边不停地向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同学打听那人的去向,爬楼梯的时候双腿发软,重心前倾得几次差点摔倒在地,整个人慌乱得可怕。他的整个人完全放空,好像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机械地追寻着那个人。
还有一颗跳动的心,告诉他,这一刻,他应该在他身边。
琴房的门被他砸得发出巨响,回荡在教学楼顶楼的走廊上。房间里深色的窗帘被拉上了,整个房间晦暗而空荡,只有一架钢琴静默地停在那里,蒙着一张占着灰的天鹅绒。他慌张地叫那人的名字,全然无暇顾及其他什么,忽然听见被钢琴遮挡着的墙角发出了暗暗的喘息声。
他小声地绕过钢琴,脸颊因为自己刚才无所顾忌的行为而发烫。
然后他看见了抱膝坐在那里的百里屠苏。那人的头埋得很低,发辫顺着脊背的弧度搭着,发绳上的羽毛没有精神似的向下垂,整个人和房间的色调一样暗淡压抑。
“木头脸,那个……”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抓头发的小动作,紧张得不知所措,“额,你有没有听过所谓的‘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少爷……少爷想说……”
“闭嘴,很吵。”
他正呆愣愣地站着,那人却蓦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他,低着头,浑身上下都黯淡着,只有一双眼眸透亮得像是星辰大海。
若是放在平时,方兰生一定会忍不住发作,同那人斗上几句才肯罢休。可是如今经历过几日的忐忑不安与几分钟的紧张担忧,他只是站着,脸上红色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嘟嘟囔囔着。
“少爷不过是想找话安慰你,你还嫌我烦,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忽然被拉进一个怀抱。环抱着自己的那双臂膀非常有力,让他的胸口贴着那人的胸口,两个有力的心脏隔着校服衬衫稳稳地共鸣着,让人觉得安定。
方兰生紧张得浑身绷紧,一双手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他感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他的肩膀,才迟迟展开手臂,轻轻搭在那人的后背上。他忽然无比庆幸琴房晦暗的环境,让那人看不见自己灼热的面颊,也让自己看不见那人可能存在的眼泪。
“兰生,”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低沉地扫过他的耳廓,“我没事。”
他想,他大概懂得那人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