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名

(一)
在我读初一那年，他搬进了我们村。他搬得如此低调，以致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不是神也不是鬼，所以还是发现了。
他住的那间房子不久前刚死过人，是他以极低的价格租的。房东是死者的哥哥，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他们兄弟俩同为举村闻名的老光棍，却有着一字之差的人生抉择——老教师选择了孤独到老，而死者选择了孤独到死。
老教师退休后在我们村开了一家小卖部，叫“永生小卖部”。下午放学回来，我偶尔会去那里买瓶汽水喝。老教师对我也很好，没怎么骗过我的钱。
“伯公，新搬进来的那个人是谁啊？”某天买完汽水，我问老教师。
老教师耷拉着皱纹，面无表情道:“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大有前途。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了，搬到这个只有五口人的村子来。不过也多亏了他，你二伯公的房子和田地才租得出去。”
“这怎么算想不开呢？我觉得我们村挺好的啊！”我用吸管嘬了一口汽水。
老教师不屑地说:“好条鸟毛！人那么少，客人都没几个！幸亏我把店开在了路边，有上下学路过的学生光顾，不然这家店早就倒闭了！你啊，伯公平时对你这么好，记得多带同学来这里消费。”
“够了，这事儿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我自顾自地嘬着汽水，“说回那个人吧，他叫什么名字？”
“王平。”老教师随口道，瘦削的脸上尽是不耐烦。
他的名字平凡成这样，实在让我有些失望。为表无趣，我大口将汽水嘬至瓶底，使瓶里发出了弹尽粮绝的声响。
老教师一把夺过可回收的汽水瓶并安放好，然后驱逐我:“喝完了就赶紧走吧！别问东问西的，妨碍我看书。”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竖起了右手食指，“他为人怎样？”
“他整天都笑面佛一样，人品应该还行吧！”说话间，老教师已经戴上老花眼镜，翻开一本《六合彩指南》看了起来。
我想了想，向着门外慵懒的晚霞，飞驰而去。

(二)
此后，我多次故意走过王平的家门口，想一窥他的真面目。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房门都是紧闭的。估计他在家里藏了什么贵重物品，生怕被人看到。可是有次他忘记关门，我得以一探究竟，却发现屋里一贫如洗。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可谓应有尽没有。
当时王平正蹲在土炉前生火，因受潮而失效的火柴被扔了一地。觉察到我在观望，他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给了我一个不可名状的微笑。
我打量了他几秒，觉得无甚特别，便吹着口哨跑走了。
吹口哨是我的两大爱好之一，之二是看电视。我的口哨从村头吹到村尾，从田埂吹到溪边，吹遍了我们村的每一个角落。
村子的中间有两面正对的墙壁，可以制造回声。那是我心目中吹口哨的圣地，也是唯一能回应我口哨声的地方。只要我吹一声，墙壁就会立刻反弹一声，比复制粘贴还快。几乎每天傍晚，我都会百无聊赖地来到此处，用回响的口哨声迎接夜幕的降临。
一次我吹到兴头上，忽然看见王平倚着墙根，坐在地上。我感到一阵尴尬，连忙停止了见不得人的口哨声。他也随着我的尴尬而尴尬，坐立不安得有躺下的趋势。
我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旁，问他:“你是叫王平吗？”
“你是叫王平吗？”回声随之而来，如同天神的审判。
他愣了半晌，才肯定道:“是。”
“是。”回声也如是说，就像众生的回答。
回声紧跟以下谈话，如影随形。
“你家什么娱乐设备都没有，要不今晚去我家看电视吧？”我没头没脑道。
他笑着说:“谢谢你，我不看电视的。”
“或者我借收音机给你听。”我有一副热心肠。
他仍然回绝了:“我也不听收音机，谢谢你了！”
“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那你在晚上喜欢干什么？”我一脸疑惑。
“在晚上我最喜欢呼吸黑夜的空气，”他若有所思，“因为这件事情在白天是做不到的。”
我不解风情道:“白天也有空气啊！”
“白天的空气只是白天的空气，不是黑夜的空气。黑夜的空气只属于黑夜，不属于白天。”他自圆其说。
我听得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懊悔地拍着头，站起离去，融入了夜色中。

(五)
临走时，王平单独拉我到一旁，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不管你知道我多少事情、是怎么知道的，都不要说出去，好吗？”
我点了点头。
王平刚走，家里又来人了。
“你们别跟那个王平走得太近，他是个不详之人啊！看面相，他的阳寿不超过三年了！”发话的是我们村声称上能通天堂、下能通地狱的灵婆。她的主业是通灵，副业是看相，业余爱好是耕田。灵婆四十多岁，身材巨胖。在娘家的兄弟姐妹里，她排行第八。
我对她说:“八婆，我们要相信科学，看相那一套在二十一世纪已经不管用了！”
“你个小屁孩，懂个屁！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那个人，接近不得！他住在死过人的屋子里，沾了许多霉运！而且他乌云盖顶，数月不散，必有无法化解的浩劫啊！”她煞有介事道。
母亲半信半疑地说:“王平人品不错，又很乐观，不会是那种人吧？”
“人品归人品，晦气归晦气！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们！我走了，去通知下一家！”语罢，八婆夺门而出。
父亲沉重地放下茶杯，决策道:“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以后别跟王平靠那么近，但日常的礼貌还是要做到。”
母亲深以为然，我不以为然。
在八婆的主导下，关于王平的谣言口口相传，且越传越离谱。我听过最离谱的一个谣言出自“永生小卖部”的老教师之口。他说在三更半夜，他弟的鬼魂经常附在王平身上，使王平时而哭哭啼啼，时而自说自话，时而离家出走。
我忍不住嘲笑他:“伯公，你一个当过教师的人，不相信科学也就算了，竟然还宣传迷信。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晚上跟他睡啊？”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他的房东！”老教师双手一振最新一期的《六合彩晚报》。
村里人纷纷疏远了王平，只有我依旧待他如初见。但迫于舆论的压力，我也不敢轻易找他。只在学习遇到难题时，我才会拿去问一问他。他一如既往，只解答字词句等表面问题，有关思想的一律不予理会。

@老王走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