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那样美好的年少,连再多一点回忆,都会让人觉得不忍。
仿佛摆在面前的是世上最可口的奶酪,尝一口便少一点。
沈平如已很久没有做梦,至于那些事关年少的梦,更是久到已生尘埃。没想到身在巴黎,竟然会梦见郝南方,她觉得胸口微微窒胀。下床推开窗,窗外是细雨蒙蒙的巴黎,雨水打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细小的雨花。
早起的好处,便是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心情,顺便打扮打扮自己。
二十四岁的沈平如已不是那年头发短短骑在自行车送花的小女孩,有时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连自己都会吃一惊。
是什么时候那些硬硬得扎人手心的短发变作了柔软的大波浪,那一身T恤牛仔裤变作了优雅的套裙,那双旧得磨掉了边的运动鞋变作了名贵的高跟鞋。
自从十六岁和郝南方摊牌,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福布斯上的富豪又换了几任,多少不知人事的小姑娘长成了美美的妖精……这些都是与她不相干的事了。
沈平如只知道自己拿着郝家的钱过得很好,去墨尔本念书,考上法国的名校艺术类专业,跟着欣赏自己的导师,还有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男友。
倘若人生真还有什么不知足,那么便是落雨时节心头总会生起的那么一丝怅惘。
记得那天她离开时,那个叫郝南方的傻子在大雨里追赶着飞机。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落在他身上,冰凉的水花顺着衣领渗入。
她将头无声地倚在窗边,看着追逐到无望的他,忽然发觉怎么舱内下起了雨。用手轻轻地去揩脸,才发觉原来自己正沉默地流着泪。
于是,十六岁的沈平如便明白了,自己已背上一个一生无法卸下的包袱。
07
展览在温斯顿—丘吉尔大道与香榭丽舍大街交叉处的小宫博物馆开设,负责这次展览的法方人员中有她的导师。
沈平如记得导师的殷殷叮嘱:“请一定记得按时到场。”
当然得到场,这是一场关于中国瓷器的展览,而平如是他唯一的中国学生。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将自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姿容优雅,实在没什么毛病可挑,才从从容容地出门。到了小宫博物馆,已有不少参观的游客陆续进来。
导师站在大门正厅那幅出自阿尔贝尔.贝斯纳之手的装饰画下等待她。
沈平如笑吟吟地上前,两人用法语互相打完招呼,老师随即开门见山:“今天参展的瓷器总共有三百二十一件,全部出自一个中国的大家族。家族的收藏家,也是这些瓷器新一任的打点人也到场了,他是中国人。Eisa,请你负责招待他。”
沈平如点点头:“当然。”
导师是个犹太裔的法国人,会说十三种语言,游历过地球的大部分角落,气度雍容性格爽朗。
这样的老师看重的学生也必不会差。沈平如几乎是抱着打仗的心态去应付接下来要见的这位客人。
“就在那。”一位中国工人员用手指了指。
沈平如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穿着优雅,正站在一只雨过天晴青的秘色窑前,一手插着裤袋,安安静静地凝视着珍宝。有人和他对话,他用闽南语流利地吩咐着,事毕——沈平如来不及躲,已被他看到。
隔了八年的仓皇时光,郝南方就这样平静从容地站在她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无数的国宝级瓷器,来来往往的参观者,也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可沈平如已无从猜测。
郝南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蓦地,似有嘲讽地笑了:“好像变漂亮了。”
她竭力保持镇定,笑了笑:“我说过的,如果留起长发,一定不像男孩子。”
有人从人群中穿过,走到她面前。
沈平如抬起头去看,是从墨尔本一路追随自己至巴黎的男友施俊宇。男友施俊宇一米八的个子,高大清朗,比起阴郁苍白的郝南方似乎多了几分阳光。
“怎么了?”不知情的男友问,“这位是?”
“哦,办展览的主人。这个厅里所有东西都是他的。”沈平如不露痕迹地把两人的关系推得远远的。
施俊宇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