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冬季晴朗的日子里,水遥渡总是显得这么可爱。阳光和暖,天色瓦蓝,象这样一停接一停地慢慢穿越偌大的年集市,空气里总有散不开的香气,食物的或者香料的,甚至是木料的。那些檀香的扇子、绢帛的囊袋,乃至漆器、瓷器、金银器皿、刺绣烧陶,年下用的和平日用的,五色杂陈,应有尽有。
展翼紧紧拽住展昭的袍襟,兴奋地睁大着眼睛。白色的蒸汽从四周各类摊位上升腾而起,让他更努力地关注着每一个白雾后面的影象,寻找哪怕一丁点可能熟悉的气息,一颗心不知为何地扑通扑通跳得又重又响。
展昭也在寻找,但他总以为自己没有。他从心底里不想承认自己迫切的感觉,满足展翼心愿以外的任何理由都被他坚定地否决。在丁月华面前,他也是这样说的,而且那时候他的表情那么平静,哪怕是在她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心里也是一样的平静。
展翼坐在他膝头颠颠地轻轻跳晃着,快乐的声音回荡在堂屋里:
“我们去那儿要几天?”
“慢慢的走,大约要四天。”
这个孩子表达极度亲密的感情的方式,就是很少当面称呼他,每每说话,都用极专著的眼神全身心地看进他眼里,令他很难生出作为长辈的古板感觉。他答着话,语气淡定悠闲,一边转过脸看看坐在海棠石桌尽头偷偷抹着泪的年轻母亲,他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现在,走在江南故地的水遥渡,穿梭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饱吸着空气里恍惚已很久远的熟悉气味,带着来自襁褓中的模糊记忆,他觉得再没有什么能够打破他的安宁。
很久以前,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气力给予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因为那时候他们都极力地羡慕着他;很久以后,他赋予出了一切,并且还在锲而不舍地压榨着自己,被掏空的感觉让他由衷地轻松。当外部的沉重全部向他一人压过来的时候,他偷偷自私地快乐着:原来能够给予是这样一种莫大的幸福。
然而,袍襟上传来的六岁孩子的体重和力量造成的坠感、微微的颤抖和被拽扯着的不确定的方向,使他不必低头,也能体会出此时展翼雀跃的心中传达出的兴致勃勃,以及因为想到什么人就在切近而无法自禁的那种期盼和窃喜。
展昭默默地感到奇异,他自己为什么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或是这样的感受来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完全把它压制下去了,使得他自来也没有体验过,并且可能永远也无法体验了。
“啊!”
展翼喊起来,展昭的手猛的一抖,下意识地拍拍孩子的肩头。展翼指着面前一堆闪亮的白色,大声而动情地说:
“珍珠呢!”
他还以为,找到珍珠,也就找到了白云瑞。可是,那么多人头在攒动,哪里有小小的白云瑞的影子?
展昭看到他在发呆,轻轻地把他牵到半露天的席棚前。木案上放着大小不一的盛器,木制或者陶制,制作精致。展昭随便捡了一只沉香木的小盒递给展翼叫他打开看。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能让一个孩子深切直观地了解一则寓言故事的含义。展翼打开盒盖,惊叹地看见里面躺着一只泛着淡淡色泽的珍珠,盒里并没有储着水。
展翼第一次见到珍珠的时候,是白云瑞告诉他珍珠生在水里,白云瑞甚至要他相信,珍珠是一颗其实还活着的东西。所以,小小的展翼才在学堂里提出那样的问题。而如今,他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另一种暗示:珍珠是没有生命的。可他也并不认为白云瑞错了,因为那时候他是很肯定地向他确认过的。
“珍珠还活着?谁说的?”
“我爹爹说的。”
“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白玉堂。”
看到盒子里盛珍珠的范例,展翼更加有了兴致,他终究要问一问白云瑞,或者阿舅(他称呼展昭“阿舅”,其实是娘教给的,因为娘认展昭作了哥哥)也会问问白云瑞,也许还可以去问问白云瑞的爹爹,为什么要说,珍珠还活着?
展翼快活地抬起头来,立刻望见案子尽头有一只陶盆。好奇使他凑过去,见到了那里面躺着的一只只张开的蚌。蚌的肉早已干涸收缩,变成灰褐色,略略鼓起,压住下面似露不露的一小颗白色。那些人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保存下这样的东西,只为将既不能镶饰也不值得磨粉的成珠以这种方式卖给好奇好玩的孩子们,以尽力多淘几个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