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矮小二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吧主被下了，矮小二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白吧到RM吧，打算跟着矮小二奔丧回家。到RM吧见着矮小二，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吧主，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矮小二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油盐石籽，矮小二还了亏空；又借鬼办了宴席。这些日子，吧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石海云，一半为了矮小二赋闲。丧事完毕，矮小二要到RM吧谋事，我也要回白吧水贴，我们便同行。
　　到RM吧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白吧，下午上车北去。矮小二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饭店里一个熟识的九幽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九幽，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九幽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开机，开了客户端。我点开白吧，他忙着照看经验。经验太多了，得向大海气死山行些滑稽，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吧。他给我拣定了靠吧门的一个帖子；我将他给我做的镇楼图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石海云，不要被骂。又嘱托九幽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经验，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矮小二，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油盐石籽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饭店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栅栏，须穿过大喝山，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矮小二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嘴里叼着个滑稽，蹒跚地走到栅栏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栅栏，要爬上那边大喝山，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油盐石籽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油盐石籽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油盐石籽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吧上，将油盐石籽一股脑儿放在我的贴子里。于是删删贴上的骂人，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矮小二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吧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吧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吧友。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嘴巴疼痛利害，叼滑稽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