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谢医生了。”
沈妄点了点头，把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扎得一丝不苟，站起来动了动脖子，拿过保温杯：“下一个。”
刚静下来的病房再次响起脚步声，沈妄在余光里看到一人搀扶着一人走进来。
“什么病？”她垂头喝完了水，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男人的眼里，波澜不惊的眼眸闪了闪，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视线移开落在被扶着的青年腿上，“出车祸？”
“嗯，被摩托车撞上了，医生你帮忙看看。”青年痛得龇牙咧嘴道，扯扯男人的袖子，“小舅，你发什么愣呢？”
“哦……”男人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把青年扶到椅子上。
……
“名字？”
“宇荣。”
“年龄？”
“十八。”
“性别？”
“这也用问？……好吧，男。”
沈妄在纸上快速写着，窗外明亮的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头发和眼睫晕染成了金黄色。室内除了宇荣看着自己刚包扎好的小腿发出吸气声，就是她笔下的唰唰声。
男人站在宇荣旁边，离她不远不近，这个角度和高度能看到她的侧脸。很认真，很正经……除了眉眼舒展成了这个年纪特有的美丽弧度，夹杂着丝丝韵味，都和十年前伏在课桌上专心致志地听课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
“拿着去交费。”沈妄把单子撕下来，“三天后换药，可以自己换，也可以来我这里，不要碰水，忌辛辣……”
她看着宇荣一一叮嘱着，像是被设定好的机器，噼里啪啦不用过脑就能快速流利地说过一遍。
“谢谢医生了。”宇荣又拽拽男人的袖子，“小舅，走啦。”
“哦。”男人眨了眨眼，像是从自我世界里抽离出来似的，又愣愣地把宇荣拉起来。
宇荣脚一深一浅地走着，看了眼单子，新鲜地说：“哟，这医生的字能看懂，不得了不得了。”
男人拿过来，点头说：“嗯，她写字一向是很好看的。”
“一向？”宇荣惊讶地看着他。
“宇荣，待会你自己打车回去，我打个电话给你妈让她在楼下接你。”男人拍拍他的头，“乖。”

　　【二】
“沈医生下班啦？”
“沈医生慢走。”
沈妄一一笑着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一边穿上驼色呢子大衣一边往外走。她走出医院没几步，回过头。
本来应该离开医院已经有两小时的男人此时站在车子边，指尖夹了一根香烟，徐徐地抽着。他的目光复杂而绻缱，唤她：“沈妄。”
沈妄转向他，许久才发出声来：“是你。”
“在病房里你那么平静的样子，我都以为你不记得我了。”男人把烟掐了，笑着走近她。
“怎么会？”沈妄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烟味，不知为何提着的心突然就稳稳地落下了，“江渝州。”

　　【三】
井冈山的夏天热得让人宛如身处于蒸笼一般，延绵不绝的山脉像是水波一般温柔，上有无数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着一处坐落于半山腰的学校。
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嚣着，追逐着短暂的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郎朗的读书声随着蝉声起伏。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生们穿着前不久通过某慈善家资助而得来的校服。之前的鹑衣百结，此刻他们迫不及待换上新衣服，新鲜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同学。
慈善家在讲台上说着一些祝福，跟着老师的提示，学生都鼓起掌来，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只有坐在靠走廊窗边的女孩在出神，她一手撑着下巴，时不时转动一下手中的圆珠笔，笔尖偶尔划过她胳膊，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肆意的蓝色痕迹。
她的眼睛很平淡，没有看台上的穿着华贵的男人，而是落在走廊上的一个男孩身上。
那个男孩蹲在走廊上，低着头凝视着地上的一只七星瓢虫，并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触摸它背上的漂亮图案。
沈妄又听到教室里响起了掌声，也随着机械地拍了拍，然后手腕一转，指骨敲在了玻璃窗上。
嘚！
清脆的响声没有引起男孩的注意，他仍好奇地观察着昆虫。
又是“嘚嘚”两声，沈妄加重了敲击的力道，直接惹得全班的人都看了过来。
“沈妄！”老师警告地叫了她一声，瞪着她。
“没事没事！我们继续……”慈善家和蔼地笑了笑，又接着夸夸其谈起来，“我一直都热衷于大山的质朴，也时常为大山尽些微薄之力……”
沈妄冷冷地瞥了台上一眼，转过头，发现男孩终于注意到了这边。
她对他招招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男孩疑惑地看看她，又扫了一眼周围，才磨蹭地凑过来，半蹲下身，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着她，悄声问：“叫我吗？”
沈妄点点头，嘴边多了丝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他说，“江渝州，我叫江渝州。”

　　【四】
起风了。
风卷起了沈妄的衣角和长发，还有无意间落在江渝州指尖上的烟灰。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她含着刚买的草莓圣代，享受着在这凉爽的秋季里有冰凉香甜的冰淇淋在舌尖化开的感觉。
“大学的时候。”江渝州弹了弹烟灰，“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掐掉。”
沈妄深深看了他一眼：“没事，就是这味道勾得我戒了没多久的烟瘾犯了。”
江渝州愣了一下，失笑：“你一个医生，烟瘾这么大怎么行？”
“无所谓了……反正我最想要救治的人已经死了。”沈妄的眼眸闪烁着黯淡的光，垂下眼睫。
江渝州语塞，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沈妄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几步，就在江渝州以为她就要就此与自己告别的时候，她蓦地回过头，问：“要一起去喝一杯吗？”
“好。”

　　【五】
男孩和女孩交换了彼此的名字之后，时隔两年才再次有了交集。
慈善家再次出现在大山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教室……
十三岁的沈妄看着台上把两年前就讲过一边的演讲稿再次讲了一遍的男人，兴致缺缺地打起了瞌睡，随后把目光落在了男人身后的少年身上。
那是江渝州。
两年过去，他还是那么幼稚地玩着地上的虫子。
之后他出现了自己的教室，并且自我介绍起来：“大家好，我是江渝州，我爸爸说我需要磨练，所以让我转学到这里来，我觉得他是《变形记》看多了。”
大山上没几个人看得起电视，似懂非懂地鼓起掌。
下课后，沈妄走到他的桌子前，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哥俩好的样子：“嗳，小少爷，还认得我不？”
江渝州被她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她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呃……沈仙女？”
沈妄：“……”

　　【六】
“哈哈，你那时候真是……”江渝州给她空杯子里倒冰啤，“居然跟我说你叫仙女……”
“够了。”沈妄只觉得羞耻感爆棚，“能不提么？”
小时候头脑一热做的事，现在想起来真是……
“……行。”江渝州压了压眼角的生理性泪水，说，“这几年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人，轻轻松松，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自在得很。”沈妄咕噜噜饮下一大口，被冰凉的啤酒冰得皱眉。
“点些吃的吧？你应该没吃晚饭，这样喝下去肯定难受。”江渝州抬头看了眼菜单，很快就决定好了跟老板说，“老板，先来一份拔丝红薯！”
他又回过头来：“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七】
十五岁的沈妄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
这句话是十六岁的江渝州在讲台之上大声说出来的。
自从江渝州转学之后，两个人迅速热络起来，成为了“铁哥们”，班上有好几个人都想巴结江渝州，渴望能从他的兜里讨点巧克力吃，但江渝州酷得很，除了沈妄谁也不理。
初三的时候，他的作文得了全校第一——虽然在个人数只有五百人的中小学里拿个第一没什么成就感，但当老师让他到讲台上念作文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
“我不贪图她的任何东西，只求从此以后在人生的道路上，下雨了她若有一把伞，不用为我遮出一片天地，而是愿意丢掉一切，与我共同面对风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沈妄看到江渝州对自己扯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来，翻了一个白眼。
**。
应了他那句话，十六岁的沈妄考上了江渝州回到的那个城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她离开那天，家里唯一的亲人奶奶将她送上面包车，给她准备了一大袋子的鸡蛋和糯米糍，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她说：“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时常回来看您的。”
即使在面对新世界的时候，害怕和不安远远大于新鲜感，沈妄还是很开心。
因为他们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八】
“对了，还是要恭喜你，完成了自己梦想。”江渝州喝完了手中的啤酒，又用筷子开了一瓶，凑过去和她碰碰杯。
“谢谢。”沈妄喝了一小口，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拔丝红薯，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这玩意儿她已是许久没吃过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不喜欢了。现在吃起来，只觉得甜过头，还黏牙，红糖化在嘴里甚至有点苦。
吃了一块就放下筷子，说：“还是点一些其他吧，你应该也没吃？”
“这家好吃的只有烧烤，你们医生应该不太会喜欢这个……？”江渝州问。
“不会，挺喜欢的。”

　　【九】
高二班主任在一堂课上问到高考志愿的时候，沈妄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几所医校。
“你想当医生？”江渝州问，趴在她的桌上。
“嗯，想当医生。”沈妄笑着说，“掌握生死的感觉，很神奇。”
少年笑起来，被风卷起的额发遮住他星光闪烁的双眼。
“那沈医生，”他捏住她的小指，眉眼皆是暖春花开，“不如你先治治我这爱回头的病呗。”
沈妄呆了一下，心跳在那一瞬间竟是有些乱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大力打在他后脑勺上：“打一顿就好了。”
“嘶！”江渝州吃痛地捂住脑袋，“你也太凶了……说真的，我想去和班主任商量商量，把我位置调到你旁边最好，不然在后面也行，不然我上课老是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你，脖子酸得很……还老是被点名。”
“嘣”！
沈妄红着脸，弯曲手指又给了他额头一下。

　　【十】
烧烤上得很快，在铁盘子里滋滋作响。
“你奶奶的身体怎么样了？”江渝州一边吃着一边不经意地问。
“两年前手术成功后的第四天，突然癌变，走了。”沈妄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脸上平淡淡，眼里也没有波动，只是鼻头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冰啤的原因。
江渝州江渝州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深深看着她许久，半响才收回视线，说：“哦。”
两个人不言不语地时不时碰杯，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沈妄突然伸手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摸走了打火机和香烟。
“嗒”地一声，她在他的面前点燃了一根香烟，熟稔地抽着，感受着嘴里苦涩的烟味。
江渝州没有阻止她，甚至打量得很认真。
看得出来，这些年她是真的染上烟瘾了，不管是点烟还是吐雾，一系列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隔着烟雾看她冷艳的眉眼，有一种美人披纱的朦胧美。
如梦似幻。
“我奶奶……”她的声音响在深秋的夜色里，染上了点带着颓废的凉，“最后一场手术是我给她做的。”

　　【十一】
沈妄在高三毕业那年，成功地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医学院。
去学校领档案那天，她被班主任留了下来，然后她见到了几年未见的慈善家，江渝州的父亲。
男人的发福更严重了，他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又开始了“演讲”。
沈妄看着他的大肚子，很怕他会把扣子撑飞出去，一时间觉得有点好笑，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不好意思，虽然很感谢您，但是我想说，我不需要任何资助，更不贫穷。虽然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外出打工出事了，只有我奶奶把我养大……但我们不是可怜人，更不想顶着一个‘依靠慈善家无私资助上知名医校的高考状元’的名头上报纸，谢谢。”
班主任在后面说了一句：“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就是让你接受一个采访说点好话嘛，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沈妄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腰背挺直得像棵白杨。
医学院的学费昂贵，但每年她都能拿到高额的奖学金，加上平日里的勤工俭学，倒也还算凑合。江渝州被录取的学校和她差了一千公里，他常常坐着漫长的飞机来看她。
沈妄总是匆匆忙忙的，有时候他连夜赶来也只来得及看她一眼。
沈妄怎么说他他都不听，反而傻傻笑着，紧紧地抱着她说：“看你一眼就好了。”
她每次送他，他都是回着头走的，害得她总有点不放心。
变故发生在大二。
沈妄接到隔壁张奶奶的电话的时候，慌乱地打翻了药瓶。待她回过神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泻而出。
她请了假赶回山上，将奶奶送到了本地最好的医院，得知是什么病症时，险些站不住脚。
江渝州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她舍友告诉他的。他到她打工的饭店里，抓着她的胳膊质问，将一手的碗碟打落在地。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只要你一开口，医药费根本不是问题！”
沈妄头次对他有了怒气，甩开他的手：“用不着你管！”
他们相识多年，江渝州知道她的性子有多倔，再说，他虽然家产雄厚，但终归是他父母的，不是他的，就算沈妄愿意接这个钱，他也没那个脸拿出来。而他自己的钱，根本撑不住几天。
一个大学生，能有什么法子呢？江渝州心疼沈妄，更放不下她，只能陪着她，和她一起找临时工，不停赚钱。
他拿着厚厚的一叠钞票放到她手里时，故作轻松地对她说：“拿着吧，就当是以后讨老婆的聘礼了。”
沈妄睁大眼睛看着他满是疲惫的面容，那少年的意气风发早已被磨得一干二净，她颤抖着，居然当街大哭起来。
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情绪，她弓下了腰，蹲了下去，放声大哭。
她说江渝州你和你父亲一样是**，她说我才不稀罕你的钱，她说她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她还说：
“江渝州，我才不喜欢你，你***。”
打破他们的关系的，不是这些伤人心的话，而是沈妄眼中的决绝和冷酷。
她眼里隔着厚厚的一层冰，江渝州以为他早已经把那层冰捂化了，结果还是它实实在在地在那里，不动一分一毫。

　　【十二】
“再来一根吧。”沈妄将烟蒂丢在啤酒里，看着火光熄灭在黄色液体中，“那时候我真是年轻啊，较着一股没用的劲儿，保护着自以为是的自尊心……”
江渝州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一根烟，给她点上。
“唔……”沈妄噙着笑看他，“医院所说的捐赠者，是你吧？”
江渝州垂下眼，依然无言，算是默认了。
“你还真挺像你爸的。”沈妄低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笑完了又皱起眉，捏捏自己的眉心，“不好意思啊，可能很久没有这么抽烟喝酒了，脑子有点木，说话没个分寸。”
江渝州摇摇头，抓住她的手指：“之后我没有找过你，你有没有怪我？”
沈妄深深地看着他，说：“我哪里有脸怪你呢？”
【十三】
幸好奶奶的病情发现得及时，尚为早期，细心治疗还是有很长的寿命的。最初的病情稳定下来那会儿，沈妄在百忙之中总算有了呼吸的余地。
于是在辗转难测的深夜里，她被浓稠的黑暗包裹着，翻出脑海里的回忆片段，在其中贪恋、懊恼、后悔、自责、愧疚……
她有尝试过联系江渝州，想要主动求和，但是江渝州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哪里都寻不到。
一个高中同学告诉她：“江渝州啊，他好像是被他爸爸送到国外深造去了，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你不知道吗？”
是啊，他们一直在一起，是她亲手将他推离的。

正经文评：
开头结尾都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吗？因为不是开门见山的那种，所以刚开始看有点迷茫，看到后面故事线逐渐清晰明了，也能猜到结局大概是悲剧。
语言朴实，以倒叙加插叙的方式将故事娓娓道来。
感触最深的是结尾啊，类似于什么升华主题吧，细读觉得这既是以前沈妄的感受也是现在沈妄的感受，读起来有种心痛催泪感。
挺心疼沈妄的，性子倔，最后亲手把自己爱的人推离，等到后悔时，已经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