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衣搭在床头，头上繁复俱一一解下，这是近日忙碌奔波以来，难得的闲暇时光。
频繁外出，剑子不在豁然之境的时间可说居多，但每每回来，依旧会觉得，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最得心安。
此去道武王谷经年，若非恨吾峰之事，可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吧。
夜已深，后厢是两名新客。一者早已因太过疲乏，被自己劝下休息，另外一者，洗漱前去探视过，尚无异状。
但仍不可松懈。
窗扉半开，有一轮明月低悬，月光缠绕着窗撑滑入房中，落在了窗边空无一物的书桌上。
那张书桌自己已许久不曾碰过，却无被搁置许久的积尘。
包括这个房间，包括整个豁然之境，皆是如此。
这也是早就习惯的状态。
剑子想起甫重出之时，龙宿戏谑说旁观自己风采的话来。
是一如既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态度，但自己早就不用操心他会真正旁观到底。
散开满手雪白发丝，剑子将头发整齐捋至后背，是连自己嘴角何时翘起，也没有察觉。
等到察觉的时候，就真正是这许多日来，最放松的时候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放松，蓦然抬眼，警觉异状。
距离三尺，那人一身雪白衣着，雪白发丝流泻背后，唇边含笑着，看着坐在床边的自己，是如自己无二的模样。
这是一副奇异的场景，在深夜里，烛火与月色交汇，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以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相视。
又不知为何，竟一丝紧张与警惕也无。
与之相反，剑子可以肯定，在看到他时，自己身心之上的放松，皆达到了极致的程度。
那人看着自己，纹丝未动，若非有入室清风引起他衣角和发丝微动，真要怀疑是不是一尊雕像了。
剑子很快察觉了异状。
他身上所着衣衫，是很早之前，自己最喜欢的一身，后来因为一场大火偶然被焚烧殆尽，龙宿便顺势拉自己去做了新衣。
不由自主地，剑子站起身来。
在正欲向他抬手的时候，那人忽然有了动作。
他转过身，向外走去。长长衣袍掩住他腿上动作，若非脚步声依然发出咯噔轻响，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只是一缕魂魄，否则，这移动的动作，怎会如此轻柔如风。
剑子匆匆跟上，未假思索。
房门大开，剑子已记不清自己是否有关过，却也不疑惑。面前的人除那一身衣物以外，皆如自己无二致，也带给自己如自信一般的信任感。跟从他行动，剑子心知，完全不需要迟疑。
他忽然停下，剑子便跟着他停下。
他停步的地方，面前是长长的阶梯。
那阶梯无扶手，一直向上，通往半空，没有入云，却不知顶端在何处。剑子试图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
这时剑子才发现，自己已不在豁然之境。
环顾四周，绿柳河畔，鸟语啼鸣。黑夜虽将一切都蒙上深色如墨，却又撒上月色银光，似一幅撒了银粉新裱的水墨画一般。
而剑子便处在这幅水墨画当中，同面前人一起，以一身白衣拓开这画中最大的留白。
这景色让剑子感觉十分眼熟，却记不起何时见过。
那长长阶梯剑子却是记得，龙宿的疏楼西风当中，不计其数的楼阁之中，最常见的阶梯样式，便是这个。
“随吾来吗？”
眼前的背影忽然发出声音来。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令剑子不由怔愣，紧接着下意识点了头。
那人分明没有转身，却似看到剑子动作，在他点头以后，踏上阶梯。
剑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就在踏上阶梯的一瞬间，环绕着这浮空的阶梯四周，所有的景色全部融成黑幕，又从这黑幕根处，成簇成簇白色昙花舒枝挂苞，在一瞬间，如爆炸一般盛开来，一朵紧接着一朵，一簇紧接着一簇，一片紧接着一片，簇拥在四面八方，环绕着天地明月。
却无一丝香气。
木质的阶梯咯吱，剑子不知何时与那人并肩而行。阶梯虽窄，分明只有一人的宽度，却不知为何丝毫不觉拥挤。
剑子想低头去探这异状，于是低头。
于是低头看见了杜一苇。
厨房中的柴火正旺，被他端起的竹笼冒着漂浮的热气，一打开，就是满笼热腾雪白新鲜出炉的馒头。杜一苇冲剑子招手，嘻笑而道，“还愣着看什么，来吃咯！”
“哈！”
剑子轻笑一声，奔下楼梯而去。
终于到达之时，炼炉刚熄。
令狐神逸拄着拐杖，走到剑子面前，将手中剑盒交到剑子手中。
“此剑赠你。”
剑子低头，开启剑盒，在青铜剑柄入眼一瞬间，心动不已。
一只手将古尘拿起。
寻惊叹着抚摸着古尘剑刃，古尘分明无锋，却割破他的手指，在剑刃上留下一丝血色。
正当剑子紧张的时候，他却笑了。
他伸出手来，将古尘递向剑子。
剑子伸手接过。
却无金属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热。
剑子低头看向手中。
摩擦手心的五指带茧，粗糙感觉召示此人剑道顶峰之境界从何而来，如此熟悉。
剑子抬头，看见了自己的背影。
他牵着自己，面对着一人。
在幽幽山谷之中，在奔流的瀑布之下。
佛剑坐在垂流之下，却一身整齐，不沾一丝水迹。
佛牒立于瀑布之下的泉涧中央，佛气清圣，溢满山谷，是很久很久以前，三人皆未入世之时的模样。
剑子眼中一阵酸涩。
“你可曾后悔？”
那背影发出剑子的声音，向佛剑问道。
佛剑端坐闭目，佛礼庄严。
“你又何曾后悔？”
“如好友所见，他又如何？”
“他如何，端看你如何。”
“汝说，吾如何？”
身后温润儒音入耳，引得剑子猛然转身，便是满目木架藏书，围着一张梅花雕纹的红木书桌，一张笔架，几根毛笔垂悬，立于纸砚旁边。
龙宿将笔搁于砚上，拿起手边折扇，缓缓展开，在身前随手轻摇。
有清雅香气，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渗入鼻息之间，随着龙宿从书桌后走出，朝自己接近，由淡转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月光照耀得龙宿一身珠玉晶莹，好似漫天繁星都被他穿上了身，以致于那圆如银盘的明月，也在他面前暗淡下来。
他一如既往，嘴角微翘，酒窝深陷，似在笑着，但剑子知道他并非在笑。
他看向剑子，摇曳着手中折扇，那扇面空白无一点朱墨，绝不是龙宿的风格。
但龙宿又确实握着，丝毫不在意地握着，在身前轻轻晃动，眼里只看着剑子。
剑子不忍，抬起手来。
抚上那空白扇面。
便着上一点墨色。
剑子惊讶地收回手来，却发现那小小的一点墨色缓缓洇开。
洇出山，洇出水，洇出柳色成荫，洇出鸟语花香。
洇出人间百态，洇出乱世硝烟，洇出江山宏图。
龙宿缓缓合起扇子，缓缓走到剑子身后，与那始终牵着剑子的人并肩，缓缓开口。
“好友既自诩最了解吾之人，那汝说，吾当如何？”
那人忽然笑了。
轻呵一声叹笑，是为龙宿最熟悉的模样。
是为剑子最熟悉的模样。
一瞬间，剑子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
看着他与他并肩，看着他与他心领神会，看着龙宿手中合起的扇子溢出颜色，看着那人一身白衣，被龙宿一身星光，映上浅浅的紫色痕迹。
浓烈的昙花香气沁入肺腑，甘醇似美酒，又清雅如好茶。
剑子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想要细细品尝。
周身被温暖包裹着，布帛的柔软擦过脸颊，与自己身着衣物的触感如出一辙，是被拥抱的感觉。
有浅浅亲吻落在额头，温热柔软，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感觉。
剑子睁开眼睛。
天亮了。
- End -
频繁外出，剑子不在豁然之境的时间可说居多，但每每回来，依旧会觉得，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最得心安。
此去道武王谷经年，若非恨吾峰之事，可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吧。
夜已深，后厢是两名新客。一者早已因太过疲乏，被自己劝下休息，另外一者，洗漱前去探视过，尚无异状。
但仍不可松懈。
窗扉半开，有一轮明月低悬，月光缠绕着窗撑滑入房中，落在了窗边空无一物的书桌上。
那张书桌自己已许久不曾碰过，却无被搁置许久的积尘。
包括这个房间，包括整个豁然之境，皆是如此。
这也是早就习惯的状态。
剑子想起甫重出之时，龙宿戏谑说旁观自己风采的话来。
是一如既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态度，但自己早就不用操心他会真正旁观到底。
散开满手雪白发丝，剑子将头发整齐捋至后背，是连自己嘴角何时翘起，也没有察觉。
等到察觉的时候，就真正是这许多日来，最放松的时候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放松，蓦然抬眼，警觉异状。
距离三尺，那人一身雪白衣着，雪白发丝流泻背后，唇边含笑着，看着坐在床边的自己，是如自己无二的模样。
这是一副奇异的场景，在深夜里，烛火与月色交汇，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以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相视。
又不知为何，竟一丝紧张与警惕也无。
与之相反，剑子可以肯定，在看到他时，自己身心之上的放松，皆达到了极致的程度。
那人看着自己，纹丝未动，若非有入室清风引起他衣角和发丝微动，真要怀疑是不是一尊雕像了。
剑子很快察觉了异状。
他身上所着衣衫，是很早之前，自己最喜欢的一身，后来因为一场大火偶然被焚烧殆尽，龙宿便顺势拉自己去做了新衣。
不由自主地，剑子站起身来。
在正欲向他抬手的时候，那人忽然有了动作。
他转过身，向外走去。长长衣袍掩住他腿上动作，若非脚步声依然发出咯噔轻响，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只是一缕魂魄，否则，这移动的动作，怎会如此轻柔如风。
剑子匆匆跟上，未假思索。
房门大开，剑子已记不清自己是否有关过，却也不疑惑。面前的人除那一身衣物以外，皆如自己无二致，也带给自己如自信一般的信任感。跟从他行动，剑子心知，完全不需要迟疑。
他忽然停下，剑子便跟着他停下。
他停步的地方，面前是长长的阶梯。
那阶梯无扶手，一直向上，通往半空，没有入云，却不知顶端在何处。剑子试图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
这时剑子才发现，自己已不在豁然之境。
环顾四周，绿柳河畔，鸟语啼鸣。黑夜虽将一切都蒙上深色如墨，却又撒上月色银光，似一幅撒了银粉新裱的水墨画一般。
而剑子便处在这幅水墨画当中，同面前人一起，以一身白衣拓开这画中最大的留白。
这景色让剑子感觉十分眼熟，却记不起何时见过。
那长长阶梯剑子却是记得，龙宿的疏楼西风当中，不计其数的楼阁之中，最常见的阶梯样式，便是这个。
“随吾来吗？”
眼前的背影忽然发出声音来。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令剑子不由怔愣，紧接着下意识点了头。
那人分明没有转身，却似看到剑子动作，在他点头以后，踏上阶梯。
剑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就在踏上阶梯的一瞬间，环绕着这浮空的阶梯四周，所有的景色全部融成黑幕，又从这黑幕根处，成簇成簇白色昙花舒枝挂苞，在一瞬间，如爆炸一般盛开来，一朵紧接着一朵，一簇紧接着一簇，一片紧接着一片，簇拥在四面八方，环绕着天地明月。
却无一丝香气。
木质的阶梯咯吱，剑子不知何时与那人并肩而行。阶梯虽窄，分明只有一人的宽度，却不知为何丝毫不觉拥挤。
剑子想低头去探这异状，于是低头。
于是低头看见了杜一苇。
厨房中的柴火正旺，被他端起的竹笼冒着漂浮的热气，一打开，就是满笼热腾雪白新鲜出炉的馒头。杜一苇冲剑子招手，嘻笑而道，“还愣着看什么，来吃咯！”
“哈！”
剑子轻笑一声，奔下楼梯而去。
终于到达之时，炼炉刚熄。
令狐神逸拄着拐杖，走到剑子面前，将手中剑盒交到剑子手中。
“此剑赠你。”
剑子低头，开启剑盒，在青铜剑柄入眼一瞬间，心动不已。
一只手将古尘拿起。
寻惊叹着抚摸着古尘剑刃，古尘分明无锋，却割破他的手指，在剑刃上留下一丝血色。
正当剑子紧张的时候，他却笑了。
他伸出手来，将古尘递向剑子。
剑子伸手接过。
却无金属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热。
剑子低头看向手中。
摩擦手心的五指带茧，粗糙感觉召示此人剑道顶峰之境界从何而来，如此熟悉。
剑子抬头，看见了自己的背影。
他牵着自己，面对着一人。
在幽幽山谷之中，在奔流的瀑布之下。
佛剑坐在垂流之下，却一身整齐，不沾一丝水迹。
佛牒立于瀑布之下的泉涧中央，佛气清圣，溢满山谷，是很久很久以前，三人皆未入世之时的模样。
剑子眼中一阵酸涩。
“你可曾后悔？”
那背影发出剑子的声音，向佛剑问道。
佛剑端坐闭目，佛礼庄严。
“你又何曾后悔？”
“如好友所见，他又如何？”
“他如何，端看你如何。”
“汝说，吾如何？”
身后温润儒音入耳，引得剑子猛然转身，便是满目木架藏书，围着一张梅花雕纹的红木书桌，一张笔架，几根毛笔垂悬，立于纸砚旁边。
龙宿将笔搁于砚上，拿起手边折扇，缓缓展开，在身前随手轻摇。
有清雅香气，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渗入鼻息之间，随着龙宿从书桌后走出，朝自己接近，由淡转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月光照耀得龙宿一身珠玉晶莹，好似漫天繁星都被他穿上了身，以致于那圆如银盘的明月，也在他面前暗淡下来。
他一如既往，嘴角微翘，酒窝深陷，似在笑着，但剑子知道他并非在笑。
他看向剑子，摇曳着手中折扇，那扇面空白无一点朱墨，绝不是龙宿的风格。
但龙宿又确实握着，丝毫不在意地握着，在身前轻轻晃动，眼里只看着剑子。
剑子不忍，抬起手来。
抚上那空白扇面。
便着上一点墨色。
剑子惊讶地收回手来，却发现那小小的一点墨色缓缓洇开。
洇出山，洇出水，洇出柳色成荫，洇出鸟语花香。
洇出人间百态，洇出乱世硝烟，洇出江山宏图。
龙宿缓缓合起扇子，缓缓走到剑子身后，与那始终牵着剑子的人并肩，缓缓开口。
“好友既自诩最了解吾之人，那汝说，吾当如何？”
那人忽然笑了。
轻呵一声叹笑，是为龙宿最熟悉的模样。
是为剑子最熟悉的模样。
一瞬间，剑子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
看着他与他并肩，看着他与他心领神会，看着龙宿手中合起的扇子溢出颜色，看着那人一身白衣，被龙宿一身星光，映上浅浅的紫色痕迹。
浓烈的昙花香气沁入肺腑，甘醇似美酒，又清雅如好茶。
剑子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想要细细品尝。
周身被温暖包裹着，布帛的柔软擦过脸颊，与自己身着衣物的触感如出一辙，是被拥抱的感觉。
有浅浅亲吻落在额头，温热柔软，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感觉。
剑子睁开眼睛。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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