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马车似乎载着她走向无尽的道路,那条长安至燕营的路她似乎来时只花了半日,而归去时,却走进了她锦绣天真的十八年,直到回到皇宫,皇帝并没有出面,只有魏贵妃亲至宫门,伴随无数泪水,亲眼见证她一双儿女在简陋的马车下被人抬下。元淳此后大病一场,魏贵妃,三皇子,十三皇子,来人皆不见。病中偶有几则燕贼被斩过半,骠骑将军猛追至怒江,斩敌军副将一手,重伤叛贼燕洵的传闻飘过,然而对于那些熟悉的名字,元淳的反应却平淡的令人害怕,她仿佛被抽取了灵魂,只孤身侧卧床榻,日夜端详那柄黑剑。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前夕,元淳终于病愈,侍女小心翼翼的捧着金钗华服上前,元淳漠然扫过,只朝一支素净白玉钗与天青云锦裙微微颔首,镜中清雅如谪仙的玉人陌生至极,侍女在侧面露惊艳却也不敢抬头表露,只用一柄银梳轻束拂云般青丝,梳妆未半,一位侍女突然匆匆忙忙疾跑进殿,在女官呵斥之下哆哆嗦嗦说出不成句的惊雷之言,
“骠骑将军宇文护,宫宴求娶昌意公主元淳,自言倾心公主已久,帝允之,特赐其晋国公爵位,定婚期与下月初六。”
铜镜应声而碎。
这则惊雷不仅在后宫引起群议纷纷,更在前朝引起骤然喧哗,连戍守边境的三皇子元彻与外男魏舒烨都带领几位亲信,递牌子入宫,
“绝不可以!即使是他救了淳儿,淳儿也绝不可以就此下嫁宇文护,他野心勃勃,根本不是好人。”在外失魂落魄,纵情声色的元嵩骤然出现,未及通报闯进魏贵妃寝宫,上座的魏贵妃淡然扫过一旁的长子元彻与外甥魏舒烨,示意后者拉下元嵩,却被他猛然挥开。
“绝不可以!淳儿的婚姻已经被利用一次,难道父皇还要再利用第二次吗!”
“放肆!”魏贵妃勃然大怒,猛将手边玉杯掷向站着的元嵩,恰恰血溅他完好的左臂,血流如注,元彻与魏舒烨急忙上前平复贵妃的滔天怒火,一边指示有眼色的宫人上前勘查元嵩伤势,却被后者咬牙怒叱。
“难道我没说错吗?父皇在燕洵狗贼事上已辜负淳儿多,现在想把淳儿在再转手嫁给一个屠城如麻的恶魔,作为示好或是作为人质,他心里,还有母妃心里,当真没有淳儿半分了吗!”
“啪!”未及话落,元嵩的右脸已被狠狠一扇,魏贵妃看着自己颤抖不己的手,魏舒烨虽因元嵩话语面露苦色,此刻也只上前祈求这对剑拔弩张的母子稍微平息,却听到魏贵妃声音颤抖,
“你以为我就愿意把捧在手心里十八年的女儿下降一个无名的宇文庶子吗?你以为我就不痛心吗?可现在放眼九州,梁、燕,结盟势在必行,柔然、高昌,野心勃勃,数十万大军早已匍匐边境,只等时机一到,就应声撕碎大魏,可放眼朝廷,可用的将帅之才有几个?能以四十万军力压制诸国的有几个?你舅父已死,我们魏家早就败了,除了你三哥勉强能出战,宇文玥或许在谋略上超常人众,但在军事,不过一守之能,宇文其余子嗣皆亡,其余放眼皇族子弟,京城世家,我们魏家,我们皇室,我们大魏,还能依靠谁!一个为了一时冲动被斩右臂的你吗?”言至此处,贵妃已涕泗具下,她神色无限悲怆,在众人惊呼下跌坐凤座。
“二十年前,魏家为了挤身世家之首,已经舍了我,二十年后,我为了...我亲手卖了我女儿啊..."她转身痛哭,端庄仪态全无,哭声悲戚钻心,连一直神色坚硬的元嵩也膝盖一软,恨恨跪倒,单手锤地,泪流不止,在座魏家诸亲臣都面露不忍,举袖掩面而泣。
“整个皇族,士族,魏家...就只能依靠一个宇文护。”
然而无限长恨也被重重金瓦琼楼阻隔,传到早已心绪平复的元淳那里,确实皇帝心腹在侧恭敬地耳提面命,
“晋国公年轻有为,又于公主您有恩,整个长安无数人为他趋之若鹜的如玉郎君,现在他亲自向陛下求娶您,必然是将您视作明月珍宝,细心呵护一生,陛下慈心,愿意成全晋国公痴心,也愿意给最疼爱的您一个锦绣良缘,这才..."
“公公不用再说,我心甘情愿,”元淳面无表情地制止他鬼话连篇,她转身,在高公公惊慌失措的劝阻下取下墙上的黑剑,神色自若,噌然一声长泣,宝剑出鞘,寒光映射出元淳玉尊般的容貌,眼角暗藏的几许狠艳让宫人一痴,她如云流水般舞弄,虚虚挥出几个剑花,突然剑锋猛然一转,在高公公一声惨叫下挑起老宫监粉圆害怕一张脸,元淳终于肆意绽放出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微笑,神态一派轻松天真,
“我也爱慕骠骑将军英姿许久,父皇赐我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夫君,元淳求之不得,想来父皇,母妃,还有无数忠良的大臣,都会为淳儿嫁得如此如意郎君,高兴不已,高公公,”她凑过身,吐气若兰,剑却越压越低,
“您说是不是啊,恩?”
高公公双眼不住跟着元淳在自己脸边拂动的刀锋旋转,早已双股战战,冷汗直流,看到他这副滑稽摸样,元淳终于露出满意的娇笑,她退后一步,自然地将剑放回墙上,
“看来是元淳剑术不精,不如当年楚教头武艺精湛,赏心悦目,那必然得等成亲后好好向夫君讨教讨教。”
见元淳终于恩准自己离开,不等站直,高公公已弓着腰,跌跌撞撞告退公主寝宫。
元淳公主竟变得如此面目可怕,骇人哉,恶人哉,配与那玉面修罗真是天生一对!
目送那草包公公离开,元淳故作坚强的神情终于一泄,她挥手屏退众宫娥,再也无力支撑,跌进床榻,将自己抱住缩成一团。
经历未婚夫逃叛,自己一颗痴心被踏作尘土,甚至险些被辱,如今又被转嫁权臣,元淳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明白,她的人生此后已再无人庇护了。在病中两月,生死飘零之际,回顾自己锦绣美好的前半生,燕洵决绝的一退,仿佛将她正式自云端拉至现实的阿鼻地狱,直至有那双常年握武器的手伸向自己,暂时将拉回了元淳的身,那颗心已经永坠深渊,她想报仇,楚乔,燕洵,将她毫不留情利用的父皇,甚至正试图与他们结盟的南梁,她一个也不想放过,可前路将至何处,元淳却全然不知,宇文护,你又会是何种人?是否日后会在我毫无利用之时废弃,在我身处险境时落井下石,又或者...是否会成为我在浮屠路上相互依存的伴侣..元淳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茫然却又坚决,她复又取下那柄黑剑抱在怀里,万般思绪后,沉沉睡去。
时间过得飞快,九月初六,这个转变元淳一生的日子,还是来了。
元淳自半夜开始洗漱梳妆,已经按品大妆的魏贵妃出现在她身后,元淳惊讶地回头,却被魏贵妃坚定而温柔地按回座位,她接过女官手中的永寿梳,缓慢而轻柔地为自己的小女儿梳妆。
“母妃知你心中怨恨,也知与宇文护的婚事并非你完全自愿,但..娘依然希望我的淳儿能自此顺心如意,嫁给宇文护,允你黑骑军总帅夫君,至少能保你一时无忧..."她的泪水在眼眶里反转,被元淳轻轻拭去,元淳看着魏贵妃精致的容貌,却还是从她藏不住的鬓角银丝看出了藏不住的愁思,她内心猛然一颤,血脉亲情,到底还是让她们重新在这最后一刻互白心意,元淳眼角发酸地将魏贵妃保养良好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将母亲所有藏在言语里的担忧与不舍止住,只用对视双目清清楚楚表露自己无尽心意。
母妃,你的担忧我懂得,也会好好爱惜自己。
你也要为了我保重。
梳妆成后,她前去正殿向皇帝告别谢恩,颤颤巍巍厚重摇曳的凤冠究竟还是阻拦了这对父女此生唯一一次交心的机会,随后鸾仪由女官牵引从正宫出,见两位同样正装打扮的同胞皇兄早已等候在凤轿旁,兄妹三人轻轻对视,无尽言语藏匿其中,最终还是由女官催促,元淳重新盖上红纱,一左一右由两位皇子搀扶,走进凤鸾红轿。两位皇子也随之翻身上高头大马,双双开道,让凤鸾红轿过三重副宫门……长安礼乐齐鸣,九路骁骑营重甲并金甲羽林军在跟在他们身后,六百紫袍内官牵引,一驾十二担金云凤鸾红轿自赤锦铺道的官道缓缓迤逦。
行至晋国公府前不久,清晨的阳光突然一暗,街边天际出现一大片潮水般的黑色,与金色的羽林军与红妆宫娥截然不同,两侧侧目的百姓纷纷嘘声,见为首一人红衣佩剑,端坐一匹披甲白马之上,身形挺拔,见公主依仗来到,率先纵马向前,身后数列黑铁骑依次紧跟,步伐整齐划一,每一踏都令大地颤抖,带着沙场铁血的杀意肃然,还未近身,只遥遥而望,九路金甲羽林军已迫于其窒息般的威压。
来了。
正是宇文护,以及他带领的黑骑军精兵。
无论是两位送亲皇子,还是两侧画楼眺望的皇亲,即使知道皇帝有意以黑骑军迎亲显示君威,在面对黑压压的铁甲士兵当阵,锦绣堆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却也不住腿软。耀日之下,熠熠生辉的铁甲闪耀着象征无上权力与力量的寒芒,领头的宇文护此刻卸甲换上一袭红袍,紫金冠加身,气势却仍然不输身后铁骑半分,他沉沉一双眼望向街心宫娥簇拥的金云凤鸾红轿,待还剩十步距离,他稳稳翻下白马,巍然走向凤轿,朝两位皇子微微低头,直至走到凤轿外,才屈膝侧跪行礼。
——臣宇文护,恭迎昌意公主凤驾。
元彻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这位新晋妹婿,虽说元彻与宇文护都投军戍边多年,却因身份契机使然,未能一见。
宇文氏族男儿源自鲜卑草原,各个身材高大挺拔,宇文护更是其中佼佼,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宇文护有一双鲜卑人深邃的眼睛,却面若好女,俊美无俦,但配上他积年从军上位者的气度,只让人觉得他凛凛如天神,一举一动果决坚定,刚才只稍微一对视,现在发觉,自己掌心竟然已渗出薄汗。
是个狠角色。
与那日一般无二的稳然遒劲传入轿中,元淳心里一沉,不过片刻,却见轿门微微掀开,一束光随着一双稳重的手伸进轿门,元淳顺着红纱珠帘定定看向几分,最终还是深深吸气,将自己的手递上去
宇文护反手,两人十指相扣。
吱呀—
凤头玉屐轻踩轿门,凤冠明月珰清脆相碰,众人只见一双纤纤玉手自轿中伸出,搭上宇文护的掌心,随后,红纱铺面的昌意公主被骠骑将军猛然一拉,横抱入怀,两位皇子还来不及脸色大变,宇文护已稳稳抱着元淳翻身上马,令公主侧坐,小心呵护,两侧黑甲骑兵潮水一般整齐地向两侧推开,待宇文护横穿大军,则立刻转身,缓缓跟上。
黑骑迎亲,公主侧坐。
饶是见惯天家威严,直至此刻,目送远去的迎亲大队,元彻才如梦初醒,为不失仪态赶紧敦促众人策马上前,马蹄碌碌,却盖不住元彻心底的怅然若失,他转头,见元嵩脸上也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神情。
天纵将才,威仪赫赫。
他的妹妹,竟然嫁给这样一个角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