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异动，有不详之人到来了。”
天阙之上，山之魅灵动了动躯干，化为千年古树上的一袭绿衣少女，睁开眼，望着远方变幻莫测的天际，微微颦眉，或是主人的忧虑焦躁，使得山林的风都变得狂躁起来。
暗沉千百年的天狼星，在今夜再次异动，从灰暗逐渐转变成了暗赤色，在漆黑天穹寂寞的散着冷光，似乎暗示着苍穹下将要流出鲜血，天狼星是灾星，当天狼星绽放光芒的时候，灾难便会降临人间……到底，是谁？
很好奇吧，祝由族的神棍们，聆听神旨的使者，让海国灭亡，就是神的旨意吗？我不信。
很惊慌吧，人族的统治者们，瀚州大陆的主宰者，该醒醒了……千百年来，那些被压制的生灵，终究会冲破牢笼，占领世界。
闭着眼，缓缓张开双臂，任由天阙的风扑面而来，扬起发丝，穿过指缝，久违而熟悉的味道。瀚州，我回来了。
身后有树干悉悉嗦嗦移动的声音，魅灵的气息靠近，带着杀气而来。依旧伫立在天阙之巅未动身形，而笼罩在周身的黑色戾气强大不可撼动，只是缓缓勾起唇角。“想不到这么快，就碰见故人。”
“我也没想到，天象所指的不详之人，是你…”巍峨的千年古树腾起一团烟雾，雾散后走出一袭绿衣少女。她皱眉看着眼前的人，自从承袭山神之职守护瀚州入口已有数千载，从未见过这样邪异的力量，再次回到这片大陆的人，那个被灭国流放的海皇幼子，究竟变成了什么可怕怪物……“我竟无法看见你的星命了……你从哪里修习了禁术？”
我缓缓垂眸，似有不屑，“并不是只有瀚州才是力量之源，六合间有很多游离的力量，只要你肯付出代价，就能得到。”
惊绿原地短短踱步，身后树干亦跟着舒展了枝干，若有所思，“如果那个小姑娘知道自己曾经救下的人，变成了这么可怕的怪物，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你不该回来的，漈。”
闻言愣了愣，随即放下双臂，妖冶美丽到极致的双眸，平静地注视着天际初升的太阳，将云层染上虹光霓裳般绚烂，眼底却有某种翻涌着的东西，脸色依旧是常年累月不见天日的苍白，而容颜却堪比太阳耀目，鲛人族特有的极致美丽，是神的恩宠，也是灾难的开始。“没有人能阻止我回到这里，包括你，山神。”抬手重新拢上帽兜，将令人炫目的容颜隐匿于阴暗中，微微侧首，“多谢你的提醒，现在，我要去找她了。”
“你若还记着曾经有人对你好，杀人的时候多想想。”是的，即使作为山神，她亦无法阻止这个人跨过天阙回到瀚州大陆，或许，这片大陆，注定是难以安稳的。
上京依旧还是这旧模样，十年未见，并未有太多变化，十里长街繁华更甚，只是腐败奢靡的气息愈渐浓烈。回到这片土地，我见了很多人，复国军的权使和将领，几个重要隐匿点的接头人，绸缪着一场宁静后的暴风雨。
圣女承袭大典，这是北檀朝十年一度的国典，盛况空前，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却能一眼便从中找出，十年前对我说“你可愿跟我走”的那人。她一身白袍帽兜，即使看不见脸，但我知道就是她，随族人拥护着当届圣女朝神塔而去。
我伫立在角楼廊柱后，注视着长街的人群，待那道身影远去后，缓缓退回黑暗里，去到下一个，她会出现的地方。

风辗转在林中，飒飒响声起。
夜如浓墨，在孤林中，我窥见了星象，天逢异像，又有人跨越天阙，来到瀚洲了吗？我如是想着，却只是跪坐在长廊中，看着浩瀚星海，阴煞无边，又会有何变动，有星星黯淡陨落，而继墨色散去后，亮起的，是天狼，主乱之星悄悄的亮起，天要变了。
一愣，起身向着内室中去，脚步匆匆，却仍端正的行走着，祝由族的居所，很少有生动的音色，鸟儿的鸣叫，蝉声，都似乎不存在，只有一望无边的枯燥与孤独，内室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正欲叩门，却有人先我一步打开了门。
“星星……”语出便被打断，来人道，“我们该走了。”
话被打断，我悄悄咽回了没有说完的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墨色如常，似乎只是我的错觉而已，父亲已在前方等我，至室披衣而随，往城中而去。
自入城始，便觉人声鼎沸，繁闹喧哗，道路两侧支以流火，闻说夜时，点燃引线，便可至天际而燃，此物唯有圣女继任之典，才会安置动用，十年前，我曾见过一次的，算来，距上次离开孤林之中，已将至十年了，时间在一日复一日的观星中，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浩瀚星图中，有的星星亮起来了，有的星星黯淡了，日日寻常，只有方才——星星变了。
一阵欢呼，将我的思绪拉回，顺着人潮，姑姑被簇拥在人群之中，我隔着很远，扶了扶帽沿，视野虽更开阔，我却依然瞧不清楚她的身影，从此以后，荒神，会以姑姑的双眼，打量这瀚洲大陆啊，她是荒神的使者，居于神塔之上，是祝由族至高无上的荣光，未来，神也会选中我吗？我如是想着，大典礼行，我随着大典之仪而谒，礼成后，或许是第一次这样放纵，竟悄悄于典中而退，乘着自外而来的风的方向，只是，想再看一次流火，就一次，星空之上，不该只有星星吧。
疾行于夜色，灯火通明处渐渐离我远去，顺着心中描绘过千万遍的路，我记得这里，十年前，我曾来过——

绡织水锦在月色下有着粼粼光辉，玄衣暗纹，天皂流金，华美不可方物，背靠廊柱坐着，把玩指尖一片薄叶，整个人隐匿于帽兜披风下，尚能看见嘴角噙着淡薄的笑，邪而不魅，惑人心魄。
我没想到此刻在这上京还能笑得出来，这座城一如既往的让人感觉压抑，连风都不自由。远处浅浅一道身影，纤薄的在雾里前行，蓦然的，胸腔里传来砰地一声响动，像是远山上晨雾霭霭里的钟声，难以抑制的一丝期待，连死寂冰冷的血液都鲜活了起来。那个寒冬的傍晚，在这十年间，宛如温柔的噩梦，挥之不去，只要闭上眼，就会清晰浮现在眼前。
被流放的少年趁乱逃脱，而亡国的鲛人如何能在这肮脏的王朝存活下去呢？不过是从这个牢笼逃进另一个牢笼，被奴贩当货物一般买卖，打骂凌辱不过是家常便饭，对这个王朝的憎恨已深入骨血，如附骨之蛆。在又一次逃跑被抓到的时候，少年被奴贩打的半死不活，几近晕厥却清晰听见一声清脆的住手，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那个华服锦裙，被仆人簇拥的贵族少小姐，不过八九岁模样，站在华光里。
而少年，跪在血污中。
他听见她对奴贩说要买下这个鲛人，即使嬷嬷万般阻碍，“这么脏，还半死不活的，你看那双眼睛，邪得很，买回去老爷会不高兴的…”，而她依然坚持。没多一会儿，四周的人都散尽了，听见有人走近，又被扯回两步，然后一道稚气未脱的清脆嗓音。“你可愿跟我走？我带你回家，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他冷着眼，摇了摇头，充满敌意戒备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而女孩子只是略微想了想，便脱口而出，“那……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一愣，眼底的敌意转换成惊讶，但也没多问，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拖着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身体离去，对这个贵族小姐来说，不过是突发善心放走一个鲛人奴隶，而对他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自由。
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女孩子挣脱嬷嬷的手，跑了两步，大声追问道，“小哥哥，你要去哪里呀？”
“去一个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那……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等我不用跪着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这十年间未曾忘记的一个梦境，雾气渐渐散去，那身影便渐渐清晰起来，十年后，当我不用再跪着和她说话时，终于放任自己一次，无须克制住看她的眼神，无需隐藏仇恨、阴暗和，思念……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是祝由族的少小姐，她的亲姑姥姥是侍奉荒神三十余载的上任圣女，她的亲姑姑是本朝新任圣女，这一家，还真都是，万恶的，神的仆人。
当我带着可以与神对抗的力量回到这片大陆时，遵守诺言，前来赴约。这是十年孤寂中，唯一一次触及到的，温暖。
也是，我想要亲手毁去的温暖。
待人将走近时，微微侧首移开视线，眼底复杂的情绪渐渐消弭，抬手，将指间那片薄叶抵在唇边，吹响一曲小调，随乐音渐渐聚拢零星光点，不知用了什么幻术，召来了无数萤火虫，像是引路灯，从女子身前一路铺呈至亭前，于两人之间牵连出一条星光璨璨的银河般，引她至身前。
“好久不见，我说过，会来找你。”

小跑着，有星辰引路，一路这样畅通，好像这里已经等待我很久了，有风吹来，拂面潮湿，细细嗅着，渐渐慢下了脚步，风中送来的，是海的味道吗？
远风忽送乐声，渐有荧火织做光路，通向未知的方向，宛如星图，神啊，是你落下了星辰，指引我的去路吗？神的指引，是要我，去遇见谁呢？抬起指尖轻轻触碰，荧光顿惊而飞，眸中几分意外，呀，是会发光的小虫子呀？是临水而有的吗？沿着萤火一路而来，曲声渐近，直至源来之处，在那里，我看到了光的尽头，有人在等我，他隐匿在黑暗之中，兜帽掩住了他的容颜，唯见他指尖携了叶，翩跹于薄唇间，奏出乐曲，是他吹的曲子——
好熟悉……好熟悉的气息，好想要看一看，他是谁。
我看着那道身影，渐渐的近了，曲声蹴停，他起身时，我已经离他很近了，看清楚了，这双眼睛。
时间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可是却带来了无数改变，当日充满敌意的那双眼睛，此刻被浓墨般的暗色掩盖。他轻轻地说出的这句话，宛如咒语一般，让我那除却观星外，曾与外界唯一有关的记忆渐渐潮水般涌回，从前，我以为，我的双眼中，只会有星辰和我所信奉的神，直到第一次——遇见这双眼睛，它比星辰更灿烂呀，那样倔强的拒绝了嬷嬷的话，该是第一次吧？
虽然买了下来，可也是不能带回去的，我只是想，他不该被囚禁在关押奴隶的牢笼中，当然，他也不属于我……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离开，去他想去的地方吧，只是仍有小小的希冀问着，能不能记得我呢？会不会，有一天回上京来看看我呢？十年前，他做出了承诺，此刻，他回来了。
荧火未曾散去，聚于身侧，夜色渐浓，唯有此处是光，光照亮了双眸，仰起脸，对上他的双眼，这从前是星辰，然而十年后，这双眼睛，却如夜空般，已是我再参不透的星象了，即使如此，心中对于他的到来，仍有些兴奋，却也带了几分紧张。
“那你，是专门回来看看我的吗？”
可即便是避世不出，十年过去，自书言，也已经知晓祝由族与鲛人之间纠葛，几分胆怯。
“啊……上京现在，对你们……仍很不好，你若回了大海，便不该再回来了……”

“因为，我是守信之人啊。”
鲛人其貌独特，身形高于常人，她自是一眼辩出，可除此外，再无其他。即使星象凶兆一说传得满城风雨，但却无人能窥得不详之人究竟为何，因为，我便是那，捂住众神眼睛的，遮天之手。面上浮现的淡淡微笑，不亲近亦不疏离，像是重逢的旧友。
将那小心翼翼的忧虑看在眼底，真好，这种被人担心的感觉，即便，那可能只是人族经常会出现的，多管闲事之症。
不该回来吗？可是，回不去了啊，大海…抬手褪下帽兜，月色下萤火漫天，像穿梭在银河间的星子，而那属于鲛人族特有的的，极致绝美的容颜，比银月，流萤，更加熠熠生辉，一双漆黑眸子望着她，似盛满星辰。
“我是专门来……帮助你的。”
眸里有浅薄笑意，稍稍侧身，转至她身后，“帮你得到你想要的，那个位置。”微微低头，俯身凑近，又堪堪停住，近在咫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脸颊，并不灼热，是鲛人惯有的温凉清润，“作为报答。”
音落，随之后撤半步，目光凝着那秀气轮廓，隐隐的眷恋暗藏，却被死死压在最深处，没有丝毫流露。素来寡淡肃杀的性子，却用这般魅惑模样，诱她心动，引其神思，你看，哪有什么天注定的相遇，皆不过是筹谋已久的重逢。
不得不说，这个姑娘真讨人喜欢，聪明灵慧，还有野心，最重要的是，她是祝由族最看重的圣女候选人之一。

守信之人，是的，隔着十年光阴，跨越黑山白水，他又回到了这里，那么此时，他已经达成诺言了吗？
于萤火之下，他渐露笑意，目光沉沉，我看着他，却本能的察觉几分不安，星云之兆，预示上京的诡谲风云，那么，会和他有关吗？或许是直觉，我开始渐渐好奇，离去了上京的十年，他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是回到了故乡吗？那是我一无所知的一切。
褪去当年血污与伤痕，岁月给予他的好像更多是恩赐，被他注视时，却好似被看穿一般，让我忍不住低下了头，轻声一句，来……帮助我的？帮助我什么呢？我有些困惑，却觉突如而来的接近，拂过我的脸颊，微凉的温度，却带来一阵酥麻，声辗转过我的耳畔，言犹带蛊惑。
“帮助我……”哦，那个位置，是圣女的位置啊，是那个，最接近神的地方——是，她此刻在的地方。
抬眸看向他，明明该是动人的面容，却在夜色中平添阴鸷，原来，人不笑时，似乎都是暗藏深意的模样。仅仅是报答吗？跨越天阙，回到这里，即使站的这样近，他却好像，离我如星空般遥远。
“听说成年人的承诺，往往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你似乎不相信。”
轻轻一笑，离她半步之内的距离站定，在星空下回视她的目光，眸底澄澈明净，将她轮廓清晰映入眼底，与星辰同辉。
“是不相信我有帮你的本事呢，还是不信我是为你而来？”
注视着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像一匹野马，发怒时暴烈，被驯服时温顺。此刻在她跟前，就是笑眯眯地，等待被驯养的模样。
“我去过很多地方，走过很远的路，很累，不想走下去了，所以，回来找你。”而在上京，鲛人显然是没有来去自如的权利的，如果，有祝由府的烙印，便如同上京的通行令。
复国军的左权使曾告诉我，不要试图和清醒女人的谈判，她们理智起来会让你所有的阴谋无处遁形，可是，我哪有什么阴谋，只是恰好我想要的东西，都在她身上而已。
伸手凌空虚拢，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什么，然后伸手至她面前，缓缓摊开，点点星光般的萤火，自掌中飞散开。
“你说过带我回家，十年前的话，还作不作数了？”
嘴角轻轻挑起的弧度，有着邪魅，神秘，和惑人心魄；千百年来，这在片大陆的贵族们，无一不在被鲛人的神秘和美丽引诱，更像是世世代代的诅咒。看着她明净的眼神，心下有一瞬间的恍惚，原来，在这险恶的尘世间，尚有明净的灵魂。可惜……这样的局势面前……
一丝遗憾，便化为叹息，轻轻逸出唇间，而从另一端视线看来，逆光的暗影下，就多了一分落寞。

我看着他，却突然妥协了，轻轻叹道，“我相信你。”
我拒绝不了这双眼睛，即便其若半捧寒潭，我也在他看向我时，终于心软，他孤人一身，走了很远，或许，他没有回去海国，是因为家乡也不能回去了吗？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涉过黑山白水，历尽百劫千难，裹挟风雨，来与我一次久别重逢，哪怕，是蓄谋已久。
太，太让人心疼了呀，揉碎了一腔孤冷，变做落寞之色得模样。随着一声轻叹，我却不再想去揣测，神是公平的，我想要登上神塔，想要和姑姑一样，做神的双眼，那么，是总该付出些什么的，或早或晚，若他来要，那我便给。就如当日所做承诺，今日是我该兑现的时刻。
我不想看流火了，我已观了人间最美风景。更胜十年前的一场流火盛宴的，是他给的萤火之色，倘若流火点缀夜空，那这是摘星为路吗？很是释然，人生很短，本就不该用在构想，弯眸。
“我也是守信之人，哪怕再过十年，也是作数的。”
听说，若有了自己的鲛人，是该印下一处印记的，只是我不清楚是什么样子的，我喜欢他的这双眼睛，即便点缀在鲛人绝世容貌之上，依然毫不逊色，那么，我的印记，可以标在这里吗？思虑几分，却好像找到了答案。
“闭上眼睛——”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刻，靠近他，蜻蜓点水，好吧，是标记，这样，是不是可以带回家了？
强调，“这是标记，印在我最喜欢的地方。”

本不是野心家，却被局势所逼，被仇恨侵蚀成魔鬼。这一路，真的太累了，背负海国最沉重的枷锁，你看，我走的这条路，是没有资格做选择的。
祝绥么，真抱歉，偏偏遇见了我。
闭眼时，眼眸传来轻触的温软，像松软云层上细细的电鸣，从天穹直劈下来，在心尖上，有细微地轻颤。
指尖微微动了动，又被极力克制住，人性就是如此，所有眷恋的，都想要拥有，都想伸手抓住，这是贪恋，是恶。
我回不去，是因为早就没有什么海国了，尚在海底苟延残喘的，不过是伤兵败将。所以，我要将被这个王朝，被人族，祝由族所掠夺的东西，一一拿回来，并以十倍奉还。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