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来惭愧，但之后的事情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在确认一击将头颅斩飞了的瞬间后，我便这样昏了过去，倒地不起了。
因诅咒的残渣、疲劳和内伤而几近崩溃的身体，我硬是以意志与信仰让它动了起来。
在斩飞头颅之后脑内的麻醉效果消失的瞬间，仿佛切断了开关一般，视野逐渐变暗，膝盖的力量也随之倒塌。
这昏倒方式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而且，那真的是在走一条十分可怕的钢丝。
因为成功地将其一击斩杀，所以我才能够安心倒下。
要是有一步走错的话，我就会怀着绝望而失去意识吧。
虽说因为是令对手猝不及防的突击，所以并没有魔法的强化，但对峙的可是《将军级》的恶魔。
被拧下脑袋的反而是我，这种可能性实际上还是相当高的。
浑身不在状态，要是挡开那下后的连续技只要有一个乱掉，或是对手的动作高我一筹，又或是对斩击有着很高的耐性的话，那时候就全完了。
只以一击获胜既不是因为我有余裕，也不是因为我很强。
只是如果没有杀掉他的话，理应会死的人就是我而已，这是「必须得」赌上的一击必杀——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在很大程度上拼上性命，仿佛是自暴自弃的赌徒的赌博一般的战斗而已。
当然，若是在战斗中，这种场面往往是很常见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平时锻炼出来的身体和技术，只是……
尽管如此，老实说，身为赌徒的守护神的风神大人能看着我真的是太好了，这是我诚实的感想。
坦白地说，这不是我喜欢的战斗方式。
进一步地掌控主导权，手握对手的情报，采取适当的对策，确保优势，先创造出「输不了」的状态后再将其碾压致死，这才是我所认为的战斗的正道。
虽然不一定总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但要是反复进行这样的战斗的话，即便有好几条命都不够用，下次打死我也不希望会被逼到这般境地来。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的。反省与今后的锻炼计划等，我现在正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
躺在为伤痕累累的我而准备的，埃塞尔殿下宅邸里一间房里的床上，身体沉没在一片柔软之中，总感觉软绵绵的，静不下心来。
就在我不小心翻了个身的时候——
「啊，啊啊啊……！？」
不堪重负的身体吱吱作响。
一边忍受着在身体深处回响的疼痛，我一边设法改变姿势，
「哈—……」
我缓缓地呼吸着。
斩杀掉斯配库拉之后的几天。
在我为了疗养而被绑在床上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事情纷至沓来，又接踵而去。
……首先，是有关魔人的事情。
那件事正如露娜莉亚在那次出色的表演中所诱导的那般，那次骚动是恶魔们的所作所为，似乎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了。
在击败圣骑士之后，伪装成圣骑士的塑像之恶魔，以圣骑士之名大闹了一番，令街道陷入混乱之中。
恶魔采用了这样的策略，被这么解释给民众们。
但是——虽然我认为在那个状况下已经做到最好了，可也还是有着没能完全制止瓦拉瑟卡的责任。
在瓦拉瑟卡的手上，许多东西被破坏掉，大量的人因此而受伤。虽然犯人不是我，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
虽然很感谢露娜莉亚的关怀，但我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才对——
「真的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就这样算了吧。」
结果被埃塞尔殿下，几乎是以下命令的语气吩咐道。
殿下还说道：「如果你想要补偿的话，就在今后的工作中，将其偿还给法泰尔王国，乃至到《泪滴之都》去。」。
被殿下这么一说后，我就没法不惜给周围添麻烦还要被裁决了。
相当烦恼的我，最后还是决定闭上嘴巴。
之后，对我做出如此吩咐的埃塞尔殿下，在那之后就开始急急忙忙地忙碌起来了。
特别是，因此次事件而名誉受损的沃尔特神殿，殿下在私底下与之反复多次地进行着协商。
虽然在表面上是为了庇护神殿，努力保全神殿的名誉，但背地里双方大概是做了个相当大的贷款吧。
——以其为目的的政治协商，似乎正在顺利进行中。
沃尔特神殿的各位，虽然在替代被发现后发生了混乱，但他们似乎很快便重新振作了起来。
原本就是负责治安，意外的也有喜欢逞威风一面的一群人。
还有着即使身担重要职位之人突然缺少，也马上会由次席来接手运作这样完善的体制。
他们不断地完成每天的工作，并为挽回名誉而在不懈努力着。
即便是多少有所受损的信赖，也能够马上恢复了吧。
……再之后，我又听到了义贼《空行者》出现了的传闻。
据说，他在袭击并镇压了一座被邪教信徒和恶魔们当作藏身处的房屋后便扬长而去，然而，之后进入房屋的神官战士团震惊得不得了。
——在那座恶魔们的据点深处，极为憔悴的真正的管区长被扔在那里。
恶魔们让管区长活着，这并不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当斯配库拉失败了的时候，他也有着「若是在这时让真身上吊自杀再逃走，就能让真身去承担责任了」的这样的利用价值。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中，有着那位不死神的祝福存在，所以若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将其杀死的话，会有令其变成不死者的可能性。
要是他变成了高位幽灵之类的存在的话，想要将其束缚住就难如登天了，真相也就会大白于天下。
虽然管区长几乎是接近濒死的状态，但终归是捡了一条命。
正因为也充分考虑到了被杀害的可能性的状况，所以神殿相关的人们都为管区长的平安无事而感到高兴。
……其中，本人在向周围的人致谢的同时，以有些衰弱的严肃表情说着「修行不足啊」等话。
果然，真正的管区长是集勇猛精进于一身的人，之类的，前来探望的的赛茜莉亚小姐苦笑着如此说道。
——在听着各种事情的经过时，我一直躺在床上。
与成群的恶魔进行战斗，遭到诅咒，被龙劫持了身体，将其压制住后没过半天就爬起来恶魔的将军斩杀……如此胡来的反作用，非常漂亮地体现在了身体上。
虽然依靠着祝祷的治疗而得以爬起来，但诅咒的残渣就毫无办法了，真的是整整十天内都在持续着一起来就痛苦不已的状态。
然后——

◆
这一天，是日照强烈的夏季的午后。
在等间隔排列着七叶树的庭院的花园中，太阳花和天竺葵竞相开放着。
在爬满铁线莲藤蔓的小石墙对面，树木的树荫下，有一张白色的茶几。
——在那里，见到了等待之人的背影。
我单手柱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过去。
浑身依然不在状态。
那剧痛虽然消退了不少，但有时还是会因为涌出的疼痛导致身体变得快要垮掉一样，因此还得再稍微麻烦下拐杖了。
「……初次见面。」
我如此开口道，
「哎呀，是客人么……？」
她回过头来。
给人以轻柔飘逸印象的白发，灰色的眼睛。双耳则是让我想起了梅内尔的，有点尖尖的耳朵。
背脊挺得笔直，是一位给人以和蔼印象的，端庄典雅的老妇人。
她的眼睛在彷徨转动着——但是，但却没能捕捉到我的身影。
「啊……」
心脏在一瞬间，像是被揪了一下。
「……您的，眼睛？」
「嗯，最近啊，眼睛也已经完全变得不行了。」
她细眯起灰色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微微一笑。
「只是模糊的轮廓啦，亮度啦之类的，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大概，那是即便靠祝祷也无法治愈，伴随着年迈的自然衰退吧。
听人说，人类与精灵的混血，半精灵虽然比人类要活得久，但平均下来最多也就只有人类的数倍——两百年三百年而已。
寿命的长度也因人而异，既有比平均寿命长得多的人，也有非常短命的人。
虽然也有人说这是由于精灵血统的浓度而产生的，但梅内尔否认了这一点。
并非如此，他说，所谓的半精灵，区别在于觉醒或是未觉醒，并且总有一天必须得做出决定性的选择。
是选择在森林之中，和水与土一同悠久地生活，亲近圣灵（精霊）的，精灵们的生存方式。
还是选择像是熊熊的火焰一样闪耀，像是吹拂的风一样消逝的，人类的生存方式。
交织着两种血脉之人，要在此做出自己的选择。
「你的声音很年轻，很有张力呢……听你的脚步声，身体有些不舒服吗?」
「啊，是的。稍微受了点重伤，直到昨天还卧床不起。」
「啊呀，这可不行。哪里还痛么？来来，快坐下吧。」
「非常地感谢您。虽然我差不多已经治好了，但还是有些行走不便。」
我拄着拐杖，一边用笨拙的动作在隔着小小的茶几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一边思索起来。
……她一定是，做出选择了吧。
选择待在像火焰一样闪耀着，然后像风一样消失的人们之中。
与他们一同存在，像他们一样生活。
「呵呵，咱家的玄孙可真够过分的啊。虽然说是有客人来，但居然还说什么，来了就知道是谁，有什么事了。」
差不多行了啊，她苦笑着说道，对此我回以一笑。
「一定会让您大吃一惊的吧。」
「哎呀哎呀，你也太坏了吧。要是让这么年迈的老奶奶吓一大跳的话，心脏就会停止了哦。」
我可还得，活的再稍微更久一点呢。
她极为自然地这么呢喃道。
那就像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脱口即出的话语——并且让人感到有些，空虚。
「诗人也在歌颂的，那个等待的人，吗。」
「嗯……虽然我也清楚，那已经是没法实现了的吧。」
那倒也是吧。
因为，若是认真考虑的话，那是已经不可能会来了的。
无论是谁，要是听到别人说什么「我在等待着两百年前本应死去的人前来讨回向他们所借的东西」的话，都肯定会觉得那是毫无希望的。
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令人悲哀的物语，人们不得不这么认为。
「即使如此呢……那是老身和丈夫许下的，最后一个约定。」
她眯起眼睛，嘴角松弛，笑了起来。
就像是要在朦胧的视野对面，看到什么怀念的东西似的。
……两百年。
这份岁月的重量，我无法明白。
那是仅仅只有几十年重担的，记忆朦胧的前世的我。
以及都还没活满十八年的，今生的我，无法明白的重量。
她将这份重量，一直背负至今。
万籁无声。
——精心修剪的庭院，夏风轻轻拂过。
我看着眼前微笑着的这个人，总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慢慢地吸气，吐气，又再吸了一口气。
「那么……今天，我为一件要事而来。」
「嗯。」
我端正了坐姿。
「作为我的祖父的贤者，奥古斯塔斯的代理，在此僭越参上。」
我告知这句话的一瞬间。
「诶……」
她瞪大了眼睛。
但我无视了这点，继续说了下去。
「『短剑一柄，铜币和银币一袋。另外还有虽然在诗歌中省略掉的皮水袋和旧外套，行李袋中的针线、打火箱、硬面包和奶酪。
再加上，那个，什么来着。老朽的一封介绍信以及藏在底下的一枚边缘磨损的金币。』祖父当时是这么说的。」
所借出去的这么多财物，可以将其全部归还吗。
我以郑重的语气这么确认道。
听完之后，她眨了眨睁大了的眼睛——
「……我这是，在做梦吗。」
她一脸呆然的这么说道。
不，我静静地摇了摇头。
「但是，怎么会。那几个人，并没有回来……」
「是。」
「就连子嗣，也没有……丈夫也，好好地，调查过了……」
「是。」
「也拜托诗人们谱写诗歌。让这件事广为流传。即使如此也没有来。」
「是。」
「一直都，没有来。等待的丈夫上了年纪，即便成了老爷爷，也一直…」
对着像是在喃喃自语的他，我微微颔首。
她那灰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他啊。还是说着『即便如此』啊。都已经老态龙钟了，可还是谁都没有来。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说。即便如此，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神明大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了不得的奇迹，所以，他说，能替我等下去吗。我只能拜托你了，」
连即将离去的我那份一起。
在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的岁月中，一直，一直——
「能替我等下去吗，他说……」
「是。」
泪水缓缓流淌过她的脸颊。
像是要为了确认朦胧的我的影子不是梦幻一般，她将手越过茶几伸向了我。
她以小心翼翼的动作，触摸着手腕，肩膀，脸盘。
被触摸着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即便如此。
「——我叫作威廉·G·玛丽布拉德。」
我将手放在了左胸上。
仅仅只是，报上了重要的名字。
「是布拉德和玛丽的孩子，伽斯的孙子。」
「……是，是吗……」
大概她会对有关年龄的事，有关经过的事，有着许多疑问吧。
虽然也许是有的，但她并没有掺杂进任何疑问，只是微微一笑，
「……虽然说话的方式像母亲那样温柔，但声音的张力就跟父亲一模一样呢。」
她用温柔的语调这么说道。
不知为何，我也想要哭出来了。
对这样的我，她用灰色的眼瞳凝视着。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直凝视着我——
「非常感谢……我与已故丈夫的灵魂一起，向所得到的好意以及借给我们的各种各样的物品，表示衷心的谢意。」
她迅速地提起裙子，优雅地行了一礼。
那真是非常美丽的一礼。
「诚，诚惶诚恐。我才是，能见到您真的令我无比荣幸。」
我也忍住疼痛的身体，慌慌张张地起身回礼。
「然后，那个。」
「哎。」
我趁势想要继续开口时，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可否让我听一听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呢？」
从这个人的眼中所看到的他们。
我想听听，家人们过去的故事。
「当然乐意之至。我才是，特别想要听听你的故事哇……啊啊，对了，先让我泡杯茶吧。」
彼此间看来会有很长的一段话要说呢，她开玩笑似地说道。
说的是呢，我对这句话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十分漫长，而又十分愉快的对话吧。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