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繁华散去,宴上只余残羹冷炙。一众人等闹够了互相扶持着那烂醉的身躯回到各自的营帐,连裴元庆也带了些许酒气,一路晃至住处。
宇文成龙沉默着,沉痛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痛依旧剐着他的五脏肺腑。
宇文成龙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即使近日的变故让这种能力突飞猛进似的增加。而当初喜怒形于色,天塌下来有他父亲兄长撑着的日子早已成为了镜花水月。
宇文成龙第一回确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阴阳两隔前尘不复之感,即便意识还在,却早已一切成空,世上的一切都再也没有他的参与,而他也早已失去了世间的位置和容身之所,他宇文成龙在世人眼中只余下了一具枯骨和那“跋扈愚蠢、败军之将”的可笑名声。
裴元庆面上那种志得意满的笑意真正地刺痛了他,还有他看自己在听闻程咬金及那群反贼的污言秽语时的狼狈姿态,好像再看一场可笑至极的戏,讽刺地看着他在痛苦中坠落挣扎。
曾经看着裴元庆在帐下苦苦隐忍的是他,而如今却风水轮流转一般地将一切因果都返还在他的身上,又是何其可悲可笑?
在恍惚中,宇文成龙将自己置入一片虚无之境,意识慢慢回转飘飞到了往日时空。
已经忘了是多少年前了,但那回忆却依旧清晰。
有一回宇文成都又因故遭了父亲体罚,被责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宇文成龙在被体罚的时候支出去玩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便见了平时体健如牛的宇文成都躺在床上,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惨白,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血腥气。
宇文成龙盯着那张沉闷而苍白的面孔,手轻轻揭开宇文成都手臂上的布料,问了一句:"你又怎么惹爹生气了,不疼的吗?”
谁知那手臂上还有些许翻转的皮肉粘黏着衣料,一揭开又扯裂出了些微小的伤口,迸出了几缕血丝.宇文成都口中迸出一声闷哼,但随即又紧咬着唇不肯再吭一声。宇文成龙吓了一大跳,连忙左右张望一阵,翻出药粉撒在宇文成都的伤口上。
宇文成龙一边上药一边看了看那新换的衣裳下头惨不忍睹的伤痕,口中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想到这伤口若是出现在自个儿身上,估计他得被活活疼死,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言语中也带了些恨铁不成钢来。
他说:“阿兄你就是死脑子不知变通,有时候被打我都觉得有些活该,你脑子是用木头做的么?明生生就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却要和爹杠着,就不懂得说几句软话认个错就完事.”他看着宇文成都,继续道:“即便心里头不这么想又怎么样?嘴上也不能就这么说出来啊,机变懂不懂啊?我从小到大在爹面前,说的假话一箩筐,把爹哄开心了大个都好,哪像你非要把一件区区小事闹得这么不可收拾,叫爹挂不住脸拿出棍子打你,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而那时的宇文成都只是一脸无奈地沉默不语,而那次大抵是宇文成龙所见的,宇文成都看上去的,最为脆弱的一次。
思及此处宇文成龙只觉得心痛难耐,伤春悲秋或是伤怀这样的情绪揪在一处,几至灭顶。
他口中喃喃道了一声:“哥哥。”
可是……宇文成龙的拳头握紧,从那悲凉情绪中再度捻起了些微末的火光,从以往来看,他阿兄便是受了伤,也能爬起来,就算是难得地忤逆被打得遍体鳞伤,也照样能够手持鎏金镗斩尽肖小反贼。此次不过是瓦岗众人狡猾奸诈,耗尽了阿兄的精力才叫裴元庆那个一身蛮力的小子占了先机,下回还有机会,他阿兄一定能吸取教训,把这些该死的反贼打个落花流水。
可那曾经的点点滴滴,如今到底是都没了。
裴元庆因为酒醉眼前的物事摇曳出了些许虚幻的影子,一晃神,迷蒙的醉眼中只觑得宇文成龙那虚无缥缈的身形几乎与月光融在一处,好像随时都会消逝散去。
两双眼睛对上的时候,裴元庆突然笑了起来。
裴元庆的笑很有特色,通常是一边嘴角往上撇起,看上去总是莫名地带了些讥嘲,好像要用这种讥嘲将世间所有他眼中的沆瀣踏入尘土。
他说:“宇文公子,怎么着,我没有被打得满地找牙地回来,你看上去脸色好像不怎么好啊?”裴元庆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人,道:“所以话不要说得太满啊,省得到时候吹破了牛皮自打脸,成了别人眼中笑话都不知!”
宇文成龙一眼瞥过去,眼中似乎毫无波澜,他此时已经失去了再与裴元庆饶舌的兴趣,只是死死地盯着裴元庆。这执着又带了些凉意怨恨的视线让裴元庆原本还残余的醉意也消散了不少。
宇文成龙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杏眼已经失了原本还略微带着的神采飞扬的锐气,只余一潭古井无波的死水,只欲将裴元庆拖入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潭中活活溺死,他口中一字一句道:“一死一伤的大功臣,想必你现在感觉不错?”
“就不想想如今你这所谓的功勋是如何来的?”宇文成龙语调冰冷。“当初转投瓦岗后假意擒拿齐国远入帐欺瞒于我,趁我遣去左右后借机杀害于我。而今日又趁我兄长战退三贼力竭后坐收渔翁之利,裴元庆,你自认为正气凛然,其实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恬不知耻的卑劣叛徒罢了。”
裴元庆的神色冷了下来,他的酒意彻底消散了。他本想下意识一拳捶在身侧什么物事上,想到什么后又硬生生收了拳头。那原本已经渐渐远去的旧怨,此时又被翻搅起一片惊涛骇浪。
“卑劣叛徒?!宇文二公子倒和我说起这个词了,是要笑死我么?”
裴元庆言语中尽是讥嘲:“说到叛徒,呵呵,我是被谁活生生逼反的,想必“元帅”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初我双眼被迷又遭了军棍,若不是我阿姐偷偷带我出帐诊治,我裴家又于那看守门的军士有恩,恐怕我裴元庆就要就此残废!还有我打伤你兄长一事,那更是可笑的无稽之谈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战场受创本就是每个将士该有的觉悟。还有那时你当时扣押我父兄,拿我父兄的性命要挟我,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难道就准你拿我家的性命当草芥,而不准我凭本事打回来?你这又算是什么?宇文公子,双重标准可不是像你这么玩儿的。”
帐中的气氛异常凝滞,两双眼睛死死地对峙着,一切的伪装全被撕得干干净净,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宇文成龙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活活掐住,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他被裴元庆的话气得倒昂,可这彻彻底底地剖白与讥讽将他原本认为的理所当然对裴家这一政敌所为之事全都摊开击碎。
当初裴家与宇文家本就不合,明里暗里有着不少龃龉,而裴元庆有更是把他丢下水呛得死去活来的仇怨,当初自己所担任务除却征讨瓦岗外还有借此战令裴家元气大伤,从而使宇文家得利。可如今裴元庆那彻底而讥嘲,或许还带着些疯狂的神色还是让宇文成龙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感受在心头爆炸开来,蔓延开那从未有过的苦涩。
裴元庆转身,似乎是不想再多加纠缠,他将剑一把丢在床头,自己脱了外袍一头栽倒在床。
他说:“像你这般的人,为何偏偏会寄身在我师父赠予我的佩剑中,当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