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莲卿陈小姐托人从法兰西给我捎来一瓶发蜡，说是比扬州产的好，我将发蜡抹一点在手心里，低头闻闻，倒是没有从前的那股子甜香惹人腻烦。上完发蜡的头发用梳子往后一梳，头势清爽服帖，出门前我朝镜子里瞅去，嚯，这谁啊，自个儿都快不认识了。
走到杨公馆楼下，叫个突然从门内拐出来的冒失小子撞了个满怀，手里提着的皮包掉在地上，线筒子从包里滚出来，沾了灰。我弯腰捡起它们，越过那小子时顺便问了句，杨先生在不在，得到答复是杨先生不在家，便笑笑，放他过去。
- 这才几点，不多睡会儿？
身为杨太太的私人裁缝，又是陈小姐介绍的熟人，出入杨公馆基本无人过问，底下人瞧见也当是寻常事。我站在杨太太的卧室门外，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梳子，见她整个身子挡住去路，上前半步，俯身到她耳边。
- 在这儿梳头？

一年到头，我在这里住不了几日，陆妈说老太太游山玩水去了，家里要个拿主意的人，她是向着我，盼着我们好。我先是不太想回，本来还在犹豫，茶会上总有嘴碎的尖刻挑事，就干脆大大方方搬进来，还要大张旗鼓地搬进来。我不来，没人敢来，也没人能来，就这一点，姓杨的还有点底线。
谭曜荣是陈莲卿介绍的，手艺且不说，重要的是会说好听话，我这人耳根软，哄我高兴了就更照顾些，前一阵换季，家里上下要添身衣裳，这单子就便宜他了。某种程度上，他算是我的人。
“这才几点，你怎么就来了？”
我退了一步，大早上的气儿还没顺，不兴他平时那个套路，只管丢回话，又转坐梳妆台去。早饭是和报纸一起送进来的，现在早凉了，推了推盘子，抬眼看见他在关门，开口拦了一声。
“留着吧，你当是什么地方。”
我从匣子里挑了副耳坠的工夫，他已经站定在身后。我凑着镜子戴好，靠进椅背里坐舒服了，扯手帕盖在膝上，想起来笑他。
“谭老板面儿善，这才来了几回，都不拿你当外人了，二楼也随便放，他们不懂，你也不懂，欺我呢？”

才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被她呛回来，抬眼朝屋里看去，窗户开了半边，清早的太阳已经高升，照得地上火辣辣。
- 要不早来，要不晚来，好留你一整天时间来穿我做的衣裳，不还是你给我定的规矩。
低头拨弄两下手里的梳子软齿，待她回进屋里去坐了，冲她轻笑一声，跟着进门。
这儿是杨公馆，不比之前我与她私会时常去的公寓，人多眼杂，到底她也有所顾忌。听她吩咐，门虚掩着留了道缝儿，把随身带的皮包搁在门边，顺手解开西服的两颗扣子，走到梳妆台前，从镜中望她。
- 天凉了，我想着给你那件秋衣上一道新的水貂毛滚边，急急忙忙上楼来，你说我欺你。
转身走到窗边，关好窗后再回到她身后站定，曲起的食指刮过耳垂下小小的耳坠，将一捧头发托起在掌心。
- 谁惹穆小姐老大不高兴，还殃及池鱼。

镜子里谭曜荣的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没碰上，只是动了耳坠子，还是从那处晕开一点儿酥，他比只晓得送东西的赵队长好，会来事，也懂分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人后不再叫我杨太太，我没问，只当没注意，不叫他改。城里羡慕我头衔的女人很多，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哪条鱼，能吃么，我嘴可叼得很。”
我的事不用他帮腔，只按下不提了。梳子在他手里，有下没下，我寻思要叫他给我做身新的，回头要说事，扯着根头发，他从梳子上把它拿下来，被我按着手腕借力起了身，转过来靠着台子面对面。
我从他指头中间一点点儿抽出那几根，像线一样缠着，歪着头看过去，一松手，就掉了，揉了揉指甲盖，我对他讲。
“刚刚的就不算，这也是欺了，都弄痛了。”
推开人我去开衣橱，划过整齐的衣架子，弹了弹橱门。
“这些啊，都不好看了，我要最好的。”

穆小姐是陈小姐的闺蜜，她的脾气如何，早先陈小姐是同我说过的，论身份、家世这样紧要的事情，自然更不会遗漏。我是一个裁缝，对人知冷知热是职业操守，也是本能。
目光留在镜子里往上抬了抬，与她的视线相碰，只笑笑，未作答。梳妆台上堆着早餐盘子，看样子她一口都没动过，还在气头上。
- 又岂止嘴刁，小心……
她突然回头，梳子扯落一根头发，完完整整、质地柔顺、颜色饱满，不禁叫人有些可惜。我捏住那根意外夭折的头发，与她手指相缠，我看着她略微低垂的脸颊，表情隐藏在发丝形成的阴影中，不等看清，又被她推开。
- 对不起。
我跟她到衣橱旁，衣架上挂着的都是一年之中我做的衣裳，抬手握住她臂弯，将人一步带近身前，关上衣橱的门。
- 我拿一件最好的衣裳，来赔你。

道歉不过三个字，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轻巧的很，谁都没当真，他持住我凑近了，倒要好好说道。我学他先前那般，就近在耳旁，说完了也不让，要看他怎么回答。
“最好的，有多好？能把人都比下去么？”
他今天有一点不同，换了新的发油，有点好闻，鼻尖快要碰上他耳廓，想起来哪儿熟悉了，准是卿卿带回来的，我在她家见过，意头作痒要闹，丢出个为难话。
“把卿卿都比下去么？”
谭曜荣样貌周正，侧脸尤其英俊，鬓角长得好，勾得轮廓潇洒秀逸，我也看重他这点，不管男女，天生都喜欢好看的，见他一时嘴拙，泛出点儿隐秘的快乐。
鼻子里哼笑声，心情这才好了些，我回到台子那儿，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项链，它到我手里没多久，从来没出来见过人，这是个好东西，要用在好时候。
“你来。”
我招呼他，余光瞥到脚下。

- 还以为搬来这儿，你要跟我生分了。
裁缝做衣裳，都得一件一件的做，在剪子线筒和针组成的世界里，人的性子也被磨炼得慢下来，答她的话总也不急。
- 那要看和谁比，怎么比。我把我最好的手艺做成衣裳给你，独你一件，你若觉得还比不上陈小姐的衣裳，就拿去和她换，我绝无二话。
穆小姐凑在我耳边说话，那张淡施粉黛精巧的脸离我很近，近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拂到我的脸上，只要略微偏转头，我想我的嘴唇，不难寻觅到那气息的出处。只是我尚未转头，她已回到梳妆台前。
这是一条新项链，至少是我没见过的，它的价值原原本本地体现在材质上，无论是谁戴上，都能彰显令我这样的手艺人望而却步的优越感。我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她掉落在脚边的手帕，吹一吹，叠好放回台面上，接着将手伸出给她。
- 我帮你？

我说的是人，他偏要说衣裳，谭曜荣知世故，自然是无比妥帖，万般不出错，不过这样就不算是在夸我了，他的答案没有毛病，只是并不叫人十分满意。这其实在意料之中，女人嘛，总是有点不切实际的，哪怕想想也好，我又如何免俗。
嗯，就这么应一声，看着他帮我把链子戴上。
这东西我新拿到，还没机会戴出去，这样也好，新的，最能杀锐气，何况还是这么好的东西。姓赵的惯来是小气做派，被家里管得严，挑不出什么好的，我倒没想到他出手会这么大方，这挺难为我的，受了东西总要给点好处——正想着，不由地又看向镜子里的人，他就正好，处起来方便，不太费神。
“衣服有点急，我赶着派用场。”
这帕子素，没什么纹路，只欢喜它料子好，先前谭曜荣用它做里衬，非常舒服。我把它折出角塞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拿手拍了拍。
“又要辛苦你了。”

项链戴上后，再看镜子里的人，面色缓和，好似气消了一大半。我把桌上的餐盘和报纸一并收到门边角落，顺便把皮包拿过来。
- 配这么华丽的链子，你是要考验我做衣裳的水准。
弯下腰，方便她将手帕塞进西服胸前的口袋，有些意外地听她说急，这在过去是不常有的事儿。
- 什么时候要？
扯过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从包里取出纸笔，在桌上铺开，胳膊挨着她的一截小臂，注视着她，随时准备落笔素描。
- 和我说说是派什么用场，这就给你设计。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两年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也说不上来算好还是不好。把首饰匣子拖过来，拨弄两下又挺没意思的推了，弃旧图新，什么方面来讲都是一样的。
“就最近，给你，五天，够么？”
卿卿是不会骗我的，保不定的这家里也有人知道，我不问，没人讲罢了。搬进来大半个月，杨士钧开头还宿了两夜，我们吵了一架，他走的时候约莫还带着点儿气，看来是被哄好了，要打我的脸。
“我们报社要开个新版块，请大家来捧捧场尝尝鲜，要好好见人的，可不能丢了份。”
女报是母亲以前办的，父亲不喜欢，坚持了几年，本来要关了，那时我差不多学出来，懂了事，就要了过来。城里闲暇的太太小姐那么多，随便帮衬着点，大家也有个聚的去处，说说自己感兴趣的事，艰难的日子也有，熬过来就好了。
事情是促出来的，不少地方要紧急调停，可能还要赔出点人情，不过这个面子，我要风光。
“就放，万国宾馆，那里洋气，地方大，能好好玩儿，剩下的，你给我*操心。”
窗户关了，屋子有点闷，贴着的胳膊上传来点儿温度，倒衬得别的地方冷了。我抱回臂窝进椅子里，只盯着他笔尖儿，心思却不在衣服上。

一件成衣，从设计到选购衣料辅材，从制版到剪裁再到缝制，五天，简直天方夜谭。
- 我若说不够，你会不会赶我走。
普通的裁缝定然是做不到的，可我要是同他们一样，又岂能在这些难以取悦的阔太太小姐们之中讨生活？怕是连门儿都进不来。
- 新版块新气象，是得有新衣裳来撑场面，好事儿成双。
穆家办的报纸，城里无人不知，我也时常会拿来看看，了解时下名媛们的口味偏好，而主编穆小姐的穿着更是风向标了。借她的光，我的生意也愈发风生水起，不过在做衣裳方面，还得拿捏着分寸，不能叫其他人抢了穆小姐的风头。
说道风头，有位姓沈的小姐近来在北平城崭露头角。听说她打上海来，之前演过两部小成本电影，不卖座，又拍了几个平面广告，可惜也记不住。但来到北平，江南女子身上那特有的风情，却如一股馨风般吹拂开来，饶是见惯了人情世故的商政要员们，也无不争相与她结识，做东做局的比比皆是。
- 既然都安排好了，这几天就少想一些有的没的，跟自个儿置气，又闹出头痛来。
被她一双凤眼盯得画不成画儿，索性搁下纸笔，起身走到她身后，手掌带着温度，替她轻揉两侧额角。

谭曜荣应下了，托这吉言，好事成双，我好像已经见着了几天后的样子，心里舒坦，也有些好奇他的主意，他却不画了。
按穴道和做衣裳一样，是手里的工夫，谭曜荣两个都在行，我半眯起眼儿，卸了早起一直撑在胸口的闷气，被他点了出来，也不急脸，还不肯认，只按停了他动作，拉过一只“呸”在手心里。
“你又知道了，真犯起毛病来，就怪你。”
指头伸出去，戳在他马甲的扣子上，手一滑就从旁边的缝钻进去，向上曲一下，勾着一粒纽扣叫人近身，下巴也抬起来。
“我换了新口红，衣服也要衬这个色，你呀，看看仔细。”

- 衬项链、衬口红，我看再过两天，还要衬你新做的头发。
被她拉至面前的手掌略微蜷起，像拢着一团看不见的火，身形低偏，声音也随之轻下来，刚好送进她耳中，耳坠子俏皮一荡，我同她一并笑起来。
她唇上的口红，我更习惯称之为胭脂，正饱满地沿着清晰的唇线往两头上挑，在嘴角处一收，唇瓣就显出漂亮的形状，似我在苏州见过的菱角。
- 我是否，该先收一点定金？
转过半身，恰好挡住门的方向，窗外光线惹的人视线半垂，目光落到她勾在纽扣上的手指。
临走时，我拿了她桌上的梳子，上头有几缕乌丝，我曾在苏州学过一门手艺，叫做墨绣，不过暂时并不打算告诉她。

这口红色儿正，谭曜荣也沾了点儿，我仔细给他擦干净，亲自送出门。他走了没多久，陆妈进来收东西，见我早饭还没动，问中午想吃点什么，要不先喝碗汤。对着她我是发不出脾气的，她说什么都好我都听，就跟她讲，最近怕都要去外面用了，要办点事请不少人，少不得卖面子。
“告诉先生做什么，那是我的事儿。”
我对着镜子补妆，说完这句话，看见陆妈的眼神心里又软了，搂着她半边胳膊撒娇，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喜欢见我们两个生分。
要出门，头还是没梳好，我挑了个帽子戴，突然想起结婚的时候听的福话。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直到坐上车这几句还在脑子里盘旋，真叫人心烦意乱，下一回，要不然把梳子要回来吧。
这太小气了，我真不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