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掐住自己脖子的手、猛然按过来的滚烫烙铁……
“啊！”那笙满头冷汗地惊醒，在幽微光亮里喘着气。一旁蹭过来一只手臂，把惊魂甫定的她又吓了一跳。
“真岚？你不是跟那个姐姐回去了吗？怎么在这里？”那只手屈指抹了抹她额角的汗：“有事路过——你这是怎么了？”这一问，那笙骤然想起方才梦中的种种，死死攥住了那只手上的袍袖，惊得打着磕讲述了那个梦。真岚拍拍她的手背，思忖着这少女毕竟通灵，说不定做的梦真能预兆点什么。这样想着，他安抚地道：“别怕别怕，这不是做梦呢吗，你看，你有皇天在手，寻常人谁能伤你。”那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嘟囔：“你这玩意儿时灵时不灵的，哪敢指望它啊……”真岚似乎是笑了一声，拇指在蓝宝石戒面上滑过：“带着它，去九嶷，不会有事的。”那笙想起那天在天阙这人一脸哄骗自己的得意心里就来气：“凭什么你说去哪就去哪啊？不去不去，就是不去，气死你。”对着这样的挑衅，真岚却没什么反应，只以指代步“走”到窗口：“那就到时候再说了，我走了。”随后就消失在晨曦里。
撇撇嘴，看天色还这样早，做了半夜噩梦的那笙往后一倒决定好好再睡一觉，结果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被慕容修揪起来吃早饭。
出发后走了十来里路二人便因追兵而失散，在青水边用雪罂子无意中救下一个鲛人，随后二人一同直面了风隼的攻击。
炎汐拖着一身重伤在弩箭中穿梭，手中佩剑终是抵不过强硬的劲弩，寸寸碎裂。不行的，那笙被踹到一边，因恐惧和愤怒而混乱的头脑中却清晰地明了了现状：就算自己马上跑，炎汐战死，风隼也仍能立即追上自己，更何况，她再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自己面前。
要是自己足够强大，能挡住那些弩箭就好了。一念方从心中掠过，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借你力量，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那个声音从心底里冒出来，和当日在慕士塔格雪峰上碰到断手时一模一样。

真岚？真岚！“可以！我可以！”那笙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带我去九嶷吧，”那个声音回答：“我救你们。”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要不是情况实在危急，那笙几乎想翻个白眼，此时却只能马上嘶喊着回答：“我去九嶷！”
暴雨般击落的劲弩骤然停滞在明庶风里，那笙感到右手一烫，包扎着手的布条被蓝白色的火焰凭空燃烧殆尽，她的手被谁操控了一般缓缓画出，遍地长草一波波漾开，风隼和弓弩都凝固在半空，任沧流战士如何努力操控机簧都无法动弹。
随后，在风隼恢复动作后，一道闪电般的弧形顺着那笙方才画出的方向陡然扩散开来，耀眼光芒将几架风隼尽数吞没。①
这般强大的冲击力搅起了小范围的飓风，将那笙和炎汐都卷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止住身形。
看着坠落后轰然爆裂燃起火光的风隼碎片，那笙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上的戒指：原来那只臭手给自己的护身符竟然可以强大到这种地步。炎汐看她的眼神也复杂了几分，最终拒绝了她一同上路的请求，那笙这才想起生死未卜的慕容修，奋力向桃源郡城跑去。
短短几天内经历了目睹汀死去、炎汐化身、空海之盟缔结等事件，待送走了空桑前来缔约的几个王，那笙叹气：终于是要出发去九嶷了么。她的目光追寻着刚从苏摩身边走开的真岚——这回他的头和手一起来了，披裹着长长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其它位置的一片虚无。软磨硬泡地让这人教了自己一点术法入门顺手捞了本《术法初窥》还把这皇太子的斗篷给撕了个口子，看他抖着衣襟气急败坏飘开露出得意的笑。
最后敲定让西京卸了保护慕容修的任务陪那笙前往九嶷，分别前真岚忽然伸手接住了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纸蝶，打开看了看后一捻指，将那单薄的水红纸片燃去，笑道：“巧得很，我也得和你们同行一段路了。”那笙高兴得跳起来，然后后知后觉地纳闷自己为什么无端这样开心：“真的？那太好了嘿嘿嘿，这可就放心多了。”西京不满地看她一眼：“怎么？这是不相信我的剑术呢还是不相信我的人品啊？”真岚大笑，拍他的肩：“也难怪，怎么着也还是我这样英俊神武的人看起来令人放心些嘛。”那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的脸皮还能更厚一些吗？真亏太子妃姐姐受得了你。”真岚低头笑笑：“只要有苏摩在，她受不了我也没什么要紧。”那笙感觉到气氛有了微妙的改变，再想到之前如意夫人告诉自己的百年前那段历史，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假作不觉，她继续活泼泼地道：“臭手你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呀？是因为刚才那只蝴蝶吗？”真岚神色如常，道：“嗯，苍梧西北的地仙感知到连日皇天的震动，请我去谈一谈，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为空海之盟拉入新的战友。不过我只能和你们一同走到芜城，后面的路还得这位大叔陪你一起。”“哦……”那笙攥着那本术法初窥，想了想又雀跃起来：“那这一路上你肯定有时间再多教教我这本书的东西吧？”真岚微笑：“那是自然。你用功些学习，往后用得到的时候还很多。”西京终于忍不住插嘴：“真岚，有个咒语我要问你——”
“你不是剑圣传人吗？学术法？”真岚稍微愣了一下，反问。
“我要问你那个……”西京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儿，一拍脑袋：“对了，就是那个可以把人缩小收到瓶子里去的术法！”②
“呃？”真岚忽然明白过来，大笑：“行，等快到芜城的时候我再教你，你现在就把她关进去她可得记恨我。”
“什么什么？”那笙听得糊涂了一阵，猛然反应过来，大怒：“酒鬼大叔！你怎么能这样！我告诉你我马上就是会术法的人了你休想得逞！”西京无奈地抛着光剑：“谁让你那么能闹腾，我这也是被逼无奈……”真岚笑道：“等你把术法学好了，这个大叔就凭一两句咒语也困不住你了。”“喂真岚，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西京不由抗议道。“哈哈哈，快走吧，天都亮了。”真岚当先迈步走出房门，带着腥气的风卷着朝云漏下温煦初阳。那笙紧跟着他，看到外面被征天军团一夜摧残的断壁残垣，又发起愁来：“唉，我来云荒，不就是因为中州在打仗吗，世人都说云荒是桃源，结果……打得更惨。”真岚摸摸她的头发，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歉疚：如果，百年前自己整肃朝纲抵御外敌的行动能开始得更早一些，或许现在这个小姑娘看到的真能是传说中的云荒呢。那笙拍开他的手：“别摸！老是摸长不高了！”真岚看着毛茸茸像小动物一样的那笙，十分想捏一捏她的后颈，到底觉得有些不尊重，便垂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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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改写自《双城》原文

两个半人先乘船沿青水顺流而下，一路躲避沧流追兵，能躲的躲不能躲的打，在青水大大小小的支流中穿梭，到天黑透，那笙已全然不知路径方向，坐在船篷里探头探脑地朝外看。入夜后真岚力量被削弱，感知了一下周边环境，便让西京泊舟上岸，先宿过这宵再走。西京簇起篝火，与那笙分吃了一点干粮。青水边随处可见菰米，真岚采了几把给那笙添菜。昨夜几乎整晚未眠，今天又颠簸奔波一整日，那笙困得一边吃着一边垂着头一晃一晃，真岚都怕她一头栽进火堆里。飞快填饱肚子，那笙也顾不得草地潮湿，往后一倒就睡死过去。西京嫌弃地摇摇头：“你看这不是自找的吗？早乖乖去瓶子里呆着哪至于这么累。”真岚轻笑一声，拎起自己的斗篷抖了抖铺在火堆边，将那笙托起让她躺在斗篷一边，再将另一半盖在她身上。西京看了看他：“你对这丫头倒挺上心。”真岚顿了顿，道：“毕竟她可是空桑等了九十年的通灵者，必须保护好她。”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当那笙意识到有人在推自己时，她卷着身上盖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翻了个身，觉得骨头里都透着酸痛。但是那个人显然不肯让她好生再睡一会儿，一面推一面叫她：“那笙，那笙，起来起来。”
“嗯？真岚？现在还这么早呢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就被拉起来的那笙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嘟囔，被那只手松松拢住腕子牵着走：“带你去个地方。”“去哪啊……哈欠……西京都还没起来呢……”真岚念力一动将地上的斗篷卷起来重新披上：“到了你就知道了。”
走不多几步，春野里清爽的草气就让那笙清醒了起来，任真岚牵着自己沿青水的流向走去。水流转弯处是高峻的岩石，上面垂下许多凌霄藤，缀着一串串朱红橘黄的花苞，在晨风里簌簌地摇。真岚加快了“脚步”，引着那笙拐过山石——
整片细碎的波光搅着黛青的云影就这样蓦地跳入眼帘，春天的息风郡碧草逶迤、直延伸至骤然宽阔的水面，几缕羽白曦光从二人身后云层上落下，没入青蓝水波，缥缈得不像话。然而这还不是最让那笙震惊的。就在天光渐亮、湖水被映出通透翡翠色的那一刻，仿佛万千仙山桃花飘进水里，绿水两边忽然从水红到嫣红、一层层浸染上了娇艳颜色，与此同时朝阳从慕士塔格峰后完全升起，在另一方天际燃出夭灼云霞，与湖水遥相呼应。那笙看了这头看那头，目眩神迷，直问湖水中是什么。
“这是泽之国独有的奇景‘胭霞汛’，”真岚看着远处的湖水，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水里红色的那些，其实都是水母。每年只有这么三至五天的清晨它们会大规模地沿着青水汇聚在晔临湖潮水里，而晔临湖水又只有在晴天才会有这样通透澄亮的碧青色——你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来就恰好能看到胭霞汛最完美的样子。”那笙一下子想起初遇炎汐时，青水里那些像桃花花瓣一样漂荡却抓不住的东西，原来它们聚起来，竟成了这般的云荒胜景。
二人又静静看了一会湖面，直到那嫣红渐渐开始淡去，一只白鹄从水天间掠过，那笙才如大梦初醒般揉了揉眼睛：“真好看啊。”“嗯。”真岚应道：“我们该回去了，西京估计也该醒了。”

回到露宿的青水边，西京果然已坐起来，拨拉着熄灭了的火堆，见二人过来，戏谑道：“这云荒上什么景色皇太子没见过，今天怎么巴巴地跑去看胭霞汛。”真岚垂目看他，笑道：“我见过，人小姑娘没见过，带她去看看。省得将来去了碧落海，还道空桑没什么美景。”那笙疑惑：“去碧落海？我为什么要去碧落海？”西京一派茫然地看她：“你不是和炎汐在一起吗？那将来海国复国他去碧落海你不去啊？”那笙比他更茫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焦躁：“我什么时候和炎汐在一起了？”西京抓头：“他是为你变身，你那时候还那么着急，我还以为……”变身……那天夜里的种种情景迅速在那笙脑海中滚过一遍，那笙忽然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这什么跟什么啊？”看着真岚无声询问的目光，她不知为什么就更急切地想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我那时都压根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是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看他那么难受所以焦急怎么了？”真岚似乎在看着她出神，直到那笙圆圆的眼睛瞪上他才忽地一笑：“是是，怪我们太想当然了。”那笙愣是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如释重负的味道，然而真岚并没有给她深究的时间，自顾自地转身飘走：“快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
接下来一天的路是久违的平静。依着真岚细心划定的路线水路交替，倒也没再遇到沧流追击。到日暮时真岚和西京商议一番，到底是将那笙关进了那个酒气熏天的葫芦里，二人连夜赶路，第二日午后便赶到了芜城。
打开葫芦把那笙放出来，二人少不得又被憋得一肚子气的小姑娘撒了一通火，但是她素来爽朗，也不记仇，发完脾气还是兴高采烈地去扯真岚斗篷要他带自己在芜城玩。西京连夜奔波，实在没精力奉陪，在客栈进了房间倒头就睡。真岚看了看外边还明晃晃的日头，幻化出正常人模样，道：“你饿不饿？先带你去吃点心可好？”那笙一听说还有美食，乐得原地小小蹦了一下：“好啊好啊那我们快走吧。”
芜城的点心是苍梧郡的特色，大多外形简洁不多加雕琢，但细究起来每个跑堂和厨子都能向你细数它们的来历。比如这道“雪袍”，乍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小堆白沙随意拢在碟子里，实际上它的历史比空桑王朝还久远：彼时云荒四分五裂，其中离国的颜雪崖皇子尽心辅佐承德太子对抗叛军，在芜城声望很高，却因其威望为太子所忌，被承德在战场上陷害而死，芜城百姓为了怀缅他便制了这道简素的“雪袍”，里面是鲜艳的桃仁胶，埋上厚厚一层菰米碎和刨碎了浸过牛乳的梨蓉，以拟颜皇子白衣下的赤胆忠心。

跑堂的见那笙对着五六样点心东瞧西看一副外地人模样，就热心地讲了一番颜皇子的生平事迹，说他怎样忠孝，明明承德无才无德，也一心辅佐为他平叛；说他怎样深情，钟爱的女子被太子横刀夺爱娶作太子妃，也照样将她的生死平安系在心上。最后说到颜雪崖在城门外被闭门不纳，那笙气愤至极地一拍桌子：“这什么兄弟啊，太狼心狗肺了吧！真该死！”真岚忙止住她：“小声点，周围人都在看你呢。”那笙哼了一声，待那跑堂的走了，对真岚道：“真岚，你说那颜雪崖皇子，真的就这样战死了吗？白璎姐姐跳塔的时候都有比翼鸟接住她，为什么他这样好的人却没有人救他呢。”说完才省起提跳塔这事可能会令真岚难过，马上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真岚却只是微笑了一下，道：“谁知道呢，也有民间传闻颜白皇子并未战死，有人在离江之上的风雨中见过他——昏黑雨夜里撑着一只挂了灯笼的小小渡船，还是一身白衣的模样。”那笙呆呆地听着，喃喃：“是么……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为什么感觉更难过了呢……”真岚拍了拍她，思索着有什么安慰的话语，那笙却道：“我总觉得他一直是迫不得已。你也一样。”真岚一惊，目光聚在她身上，那笙小声道：“他不想征战，却要逼着自己去打什么叛军维护承德太子；他明明那么爱无尘，也是迫不得已不能和她出走却要去娶一个以前都不认识的人。你也是啊，那么多的事情，都不是你自己的意愿，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苏摩还惨，苏摩起码想骂谁骂谁想打谁就出手……”真岚听着少女咕咕哝哝的话，心里重坠着几乎兜不住的酸涩，他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目光乱飘了几下忙借着桌上另一道点心转移了话题：“你看这道点心，名字很特别，叫做鸳鸯瓦，是三百多年前的昭惠帝与怿庄皇后出巡苍梧时所共制，昭惠帝与皇后恩爱非常，因此当时民间就广为流传其配方。”毕竟是小孩儿心性，那笙顿时就忘了刚刚还叨咕着的东西，惊奇地盯着呈瓦片状的点心：“哇，都说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想不到你们还有皇帝和皇后能这么恩爱的啊？”被无辜拉扯进“无情”队列的真岚眉梢一跳，只能假作不闻，道：“昭惠帝溱璋与皇后紫芹年少相识，紫芹皇后才智过人，那次出巡苍梧是为帮助溱璋封印烛阴与苍梧交界处的灭蒙鸟，成功之后百姓将掉落的鸟羽制成笺，在上面作了诗歌颂扬这件事。据说他们俩脾性相投到十多年没有闹过不快，纵是在平民百姓家里，也是极难得的了。”那笙点点头：“那可真好啊……要是我也能像他们这样，该有多好呢！”真岚顿了顿，微微低了下颌，终究没有忍心告诉那笙这对伉俪最后的结局。

用过点心后坐了一回就已是薄暮时分，芜城街道上也渐渐热闹了起来。不同于中州和最近桃源的宵禁，芜城的夜晚是温热而让人眷恋红尘气息的。天还没黑透，商贩星点灯火亮在灰蓝暮色里不甚明显。真岚带着那笙拐过小巷、顺着河水，走上一座石桥。芜城河景与中州倒有几分仿佛，沿河轩窗都启开，隐隐丝竹声或断或续飘过水面。小船穿梭在河道里，船篷里有女子的清唱。两端柳树垂坠的碧丝笼进暮烟，和叠叠青瓦一道看不甚分明了。真岚单手扶着石栏杆，向天际微微扬了扬下巴：“看，月亮。”那笙顺着他的目光、顺着升腾着水汽的蜿蜒河道看去，在重重屋檐那端看到了浅白的半个月亮。拉出的影子长长的，在河水里晃。两边的灯火渐渐更盛了，卤味、新蒸出的米酒、刚熬化的糖浆、胭脂水粉、渔船上堆的河鲜腥味一囫囵地混在一起难解难分。真岚从桥下泊过的小船上买了荷露，飘着几丝儿紫云英花瓣的浆液盛在小小竹筒里，插着一截儿苇管，放进那笙手中。真岚自己则买了一盏酒，芜城土酿，只香味儿浓，不醉人。他只端着闻了闻，并不喝。二人就这样站在人来车往的石桥上，看着白亮亮的月和河水，喧嚷街市和烟柳，不约而同地就从连日的血雨腥风和艰险重重的未知前路中放松了下来。可能是那种混杂的气味太过旖旎，动摇了一点百年坚冷的心志，真岚开口时，说的是并未料到自己会出口的话：
“中州有句诗，叫‘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②，他停顿了一下，猛然惊觉自己情绪的过分漫延，忙收敛了心神，咽下后一句没出口的话。那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歪头看他：“那以后等你复国了，你在水边，看我在那里面梳妆可就好了。”

真岚突然不敢回望她，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得过了头。毕竟那笙从来单纯又没个拘束，随口一说还真不一定存了什么更深的意思。轻轻咬了咬牙，真岚正待想句玩笑话带过去，那小姑娘却又说话了。
“怎么？你不愿意啊？”那笙皱了皱眉，趴到栏杆上去追真岚垂落的目光，语气有些失望，然后马上又嚣张起来：“你要不愿意，我就学隔壁寨子的阿姐，把你绑了回去再说！”苗人少女热烈而直接大胆的表白闯进真岚神识里，搅动多少年积淀下来的自制和冷刻，一把火俱烧作飞灰。他毫不避让地望回那笙的眼眸：“愿意，一辈子都愿意。”看那笙笑逐颜开，他又苦笑道：“那天你果然是没睡着么。”要不是那日在赌坊她听到了自己和白璎的对话，他相信这小姑娘也不会贸然对有妇之夫下手。那笙果然在茫然片刻后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是啊……我听你们在聊苏摩的事，不是怕你们尴尬吗……”那晚白璎看着手中苏摩落下的那滴鲛人泪发了很久的呆，真岚的头颅就在榻上静静凝视着她，轻声开口：“复国之后，我还你自由。去找他吧。”白璎一惊回头，与他对视，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真岚也笑，却没有多少怅惘，十分坦然。白璎又道：“殿下这份好心白璎感激，只是殿下怕是忘了，我们六王的宿命，就是在无色城关闭后身朽魂消……”“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九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破解之法，也稍稍有了些许眉目，没准到最后真能改变这宿命呢。”白璎怔了怔，似是完全没想到真岚会把自己的事如此挂在心上，再垂眸时，一直淡漠的神情也波动起复杂的情绪：“真岚……”她顿了顿，咬了下唇，终于只是道：“……谢谢你。”

想到那晚的事，真岚无奈地笑笑，看看周围四合暮色，道：“不早了也该回去了。顺道买些干粮带走。”那笙喜孜孜抱住他的手臂，一路左摇右晃地跟着他回了客栈。
第二日就要与真岚分道扬镳，那笙十分不舍，坐在桌边对着真岚的脸看了又看。真岚难得感到了些局促，强作镇定道：“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明天别又起不来。”那笙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腮歪头：“不行，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你，你又不像苏摩炎汐他们那样帅，我要多看几眼让自己接受未来夫君长这个样子的事实。”刚刚涌起一点点感动的真岚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本太子怎么就不帅了？小丫头本事不大嘴倒挺贫。”那笙嘿嘿傻笑着，不满足于观看，伸出手来左右摸了摸真岚的脸：“嗯，手感还是不错，就是瘦了点。”真岚抬高下颌从她的手里逃开，随即伸手如愿以偿地捏到了那笙后颈：“你真的该回房了，乖啊，下次见面再给你买点心。”“好吧，那你一定要早点来九嶷找我哦。”那笙站起来欢欢喜喜环住真岚脖子，猝不及防吧唧在脸颊上亲了一口，才带着十二分的羞涩跑出门去。真岚愣愣坐在那里，一百多年来脸上第一次泛起些微红。
怕那笙醒来后自己迁延行程，第二日真岚不等天明便离开了。
苍梧西北，苍梧之渊与梦魇森林、镜湖所成的三角地带，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泽，地图上是没有它的名字的，只有一些老人知道，那一大片三角形的原野，叫回燕原。
真岚踏入被半边莲和水竹环绕的“界”，眼前弥漫起层层湿冷雾气。枯瘦深黑的嶙峋细树缠浸在荼白浓雾里，神秘而诡异。
真岚没再冒进，朗声道：“蓉仙子，空桑真岚来见。”

远处的雾气中慢慢隐现出些许嫣红与松绿，女子说话声柔细传来，空灵轻妩：“皇太子亲自前来，拒霜真是怠慢。只是这些日子来皇天之力频频涌动，拒霜蜗居一角，难以明了界外风云，这才斗胆请皇太子前来一叙。”真岚知她心中所虑，直言道：“岚与蓉仙子也相识颇久，不敢欺瞒，空桑十万亡灵，如今终于快到重见天日之时了。”拒霜似乎有些震惊：“空桑终于准备复国了么……”真岚道：“正是。蓉仙子久在此处修炼，虽常常自谦，但实际上可掌天下花木。如愿助空桑一臂之力，岚亦感激不尽。”拒霜静默了一阵，轻轻道：“真岚，你知我不愿涉足人间事、也管不来的。”真岚恳切道：“是，我知道。只是沧流这九十年来屡次垦苍梧、掘北渊，纵然仙子不愿沾惹世事，这‘界’的范畴，不也被逼得越来越小了么。而若空桑能成功复国，这整片回燕原，必完整奉还仙子。”
拒霜这时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难过：“真岚，你这是在游说我么……真的是长大了啊……”真岚也低头笑一笑，声音温然：“多承蓉仙子当年照拂。岂敢在仙子面前玩弄权术，不过厚了脸皮来求仙子援手罢了。”叹息声随着雾气层层送过来，那点隐隐绰绰的嫣红又开始变淡：“恕小仙这次爱莫能助……人间何其纷纭……我真的……帮不了你，皇太子请回吧。既然已经确认了空桑的确要有所动作，拒霜便需加固结界，再将几位妹妹唤回来才是……”真岚急忙抬头，上前一步：“蓉仙子留步！”而那声音倏忽已远去，飘飘荡荡地传回一点余音：“皇太子请回吧，拒霜不送了。”
白雾陡然愈发深浓，且停止了流动，凝滞起来像一堵墙一样阻住了去路。真岚心下有些微的失落，只得退出了“界”外。

西京与那笙在芜城外会合了苏摩下令来护送他们的护国军，赶过一日路，到傍晚时分停下来，打算就地生火做些食物，晚上就露宿在青水边。
两个复国军战士在宁凉的指挥下去周边探看情况，西京则和宁凉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着块茎一边偶尔搭几句话，气氛十分冷淡。那笙把裙摆扎进腰带里，卷了卷裤腿，下水去采菰米，同时暗自祈祷能抓到条鱼什么的。正低头忙得起劲，面前的一小片河水忽然从中间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涟漪过后那片河水竟然就静止了，从周围淙淙流水中割离了出去，平滑得如同镜面。那笙正惊讶，就见一张熟悉的脸浮现在河水里。
“真岚！”心中仿佛有无数蝴蝶扑扇着翅膀，那笙惊喜地道：“这是……水镜吧！”水镜那端的人淡淡微笑起来：“没错。正好得了点空闲，就想来看看你。”那笙嘿嘿地笑，忙忙抬起空的那只手理了理蓬松的头发，又有些懊恼地道：“哎呀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刚赶完路，丑样子都被看到了。”真岚不由失笑：“傻丫头，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过慕士塔格的时候有多狼狈你不会忘了吧。”那笙习惯性想跺脚，一抬脚跟想起是在水里才生生放下：“臭手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那时候苏摩也在呢……啊刚过去又碰到慕容！真是的……太丢人了。”真岚又笑了笑，竟没接着她的话继续打趣她。那笙仔仔细细看水镜中真岚的脸色，总觉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于是她问道：“臭手，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真岚刚从蓉仙子那里碰了钉子回来，心情自然是有些低落，只不过他素来维持这个洒脱不羁样子惯了，即便心里有什么不快如非需要也不会往脸上搁，因而无色城诸人也没一个发觉，没想到因为心中郁闷想与那笙斗几句嘴排解一番，却被这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女几句话的功夫便将情绪看了出来。这回真岚倒是有些怔住，随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眉心对水镜那头的小姑娘笑了：“些微小事罢了，看到你就开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