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里的桂树下取出坛陈酿，草编的筐子一套，一大早就拎着往那山里去了，不为寻仙仿道，只是拜访酒友，奈何跟店里的伙计就是怎么也解释不清，这山里的道士真的能喝酒。
山路上堆着些残雪，似是被清扫过，倒也不难走，只这坛酒可是压得腰都酸了，才摸见山门。
朝着守门的小童子微微颔首，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想他该知晓自己的来意。
“找孟道长一叙，还劳烦通秉一声。”

三日前，乌金燕南飞回巢，腿上缀了封蜡油裹了的信丸，小童捏破蜡丸，取出信来，看了一眼跑着来报。
“师尊，南边的先生说给你带了好酒，还说，还说...”
此则漫拭了茶盘间溢出的茶水，一手抚上燕颈间金灿灿的羽毛。
“说了什么，尽数念出来。”
“还说你欠他的二两春色，也该归还。”
面上不见笑，唇角分明却是上扬的，放了燕子归巢，双手垂于宽大袍袖之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等他来取便是。”
是日。
山门前有弟子传话儿，遣了小童前去山门，“去把尊贵的客人迎进来。”

耽于红尘贪于享乐，本与这仙山道法也无甚关系，但偏偏这人就在山中，如何能不来
这山里比街市可冷清得多，夹道只一株腊梅，便再无个人影儿，也不顾身前带路的小道童出言阻止，葛山君的梅花摘不得，这手上已是多了一朵腊梅花儿。
装模作样叩门三声，也等不得那小童的知会便踏进门来，径直朝着那人走了过去。酒坛上挂着些封泥，上面一朵新鲜的腊梅，一并至于案上。
前些日子托燕子带的信该是到了，料他也已知晓。
“我本想与道长遥对一杯，可终究不如举杯共饮来的痛快。”
引路的小童许是瞧见自己这架势，也没敢进门，此时要温酒了才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悔。
“我也还记着，道长欠我了些东西，今日一并来取。道长也知道，山下做生意，可是要利息的。”

道是去了这许久还不见人归，身罩狐裘大氅立于廊下，掌中所团一物，竟是只通体雪白的幼狐。
“遍观我太华，敢在此地折花的只你一人罢了。”
又向小童道，“璇玑，取酒觞，今日我要与君小友不醉不归。”
这边与人席前落座。“我太华一向穷酸悭吝，这腊梅虽说不甚名贵，却是葛山君亲手培植。葛山君所植仙树，遍观春花秋月，如今绽放得时，正值赏玩，可惜了。”
摇头叹息，手自宽袍缓带中抽出，执腊梅于白锦尺素上，愈发衬得红艳。
“山人，穷，却也不是赖账之人。自小友处赊的几分春色，比之这腊梅，可能相抵了？”
似有意味看向他，未等他作答，却自拍了封泥，瞬时酒香四溢，琥珀光挂满了粗坛口，引得人食指大动。
目尽青天，举凡幽谷大都，人物鱼鸟，自有其妙。
道之一字，存于本心，不过是春观草木，秋饮桑落，得遇良友，倾酒至酣。

若论春色，这梅花可当得早春第一枝，只是这二两银子只抵一朵梅花，也只这道人想得出来。
遂抬手取了那白锦上新绽的春色，收进荷包里。
“我赊与道长二两春色，算上利息如今该是三两二钱，这朵梅花么……”
昔日不喜欢做这些个文人道士的生意，一则因为大多穷且酸，二则穷酸且罢还喜欢抵赖，什么项元汴藏章，唐伯虎字画，终究还是拿到手的银子踏实。这道士可好，赊了二两春色，听着倒是新鲜，一时兴致倒也答应了。只是如今瞧着这手里的梅花，道还是不值得。
“就算你一钱银子，待回去路上我再自取那余下的三两一钱。你这梅花可也金贵的紧，改日我酿了酒，再来与道长品鉴”
见他不等人上酒器便已开了坛，还是和去年一般猴急，这山里怎会有如此好酒之人。这酒还是去年三九时埋下的，比今岁的新酿更醇厚些。
坐在一旁，一只脚腕已抬到了膝盖上，手肘半撑着桌子，待那小童取来酒器方坐正了些。
“道长，请吧”

“只在此处饮酒，倒辜负了冬雪腊梅的好景致，君小友不若随我来，这酒，方能喝出滋味。”
狐狸从手中跳了下来，舌尖舔了爪中毛发，似是对这说辞早已见怪不怪。
当即抱了酒坛，另手携了他腰间，大袖翩飞，激得回风流雪，雪屑从枝叶簌簌抖落下来，身形微晃，不过一个起伏，二人已至屋檐之上。
启了封蜡，坛口微敞，已将酒樽斟满，向他掷去。
远观白鹿青崖，近有幽谷红梅，二人把酒言欢，秉清樽朝天比去，惊了山鸟归巢，与他却是相视而笑。
当是云筛月华，清辉泠泠，渐消酒色。
“你瞧，山中方一日，却似烂柯之数，小友这回下山去，可要留意起来，酒庐还在？”
一坛酒堪堪饮完，已是不知时日。
惟江岸水灯，与竹槛青瓦，月下悠然相对，宛若轻尘。

昔日听闻山中不知岁，有人误入仙山，云绕雾霭失路其中，待出山重入红尘时，人世已是三生枯荣。
这一起一落，肩头上沾了雪沫，此时美酒在前也顾不得那许多，稳稳接过他掷过来的酒盏，山河佐酒，倾樽而饮。
远望这山中，倒真的有几分仙气缥缈。抬袖一抹嘴边酒渍，忽而笑开，以酒会友当是如此。
“酒庐尚在，只怕是人都跑光了，还要传你这山中怪志，这山里的道人没准会吃人。”
天色渐沉，酒也至酣，微醺着便越发口无遮拦，手一指那曲径旁的梅花，与他打趣道。
“这梅花折了可惜，不如道长就分我半席床榻，这账便一笔勾销，如何？瞧这天色，我也要明日再下山了。”
且不知明日回去是何种情形了，醉里一梦江湖，但愿确是好梦一场。

此是一尊清酒两人同，渐似春色浮寒瓮。
复观对面此人，饮罢黄粱，放浪形骸，揽樽中月影，绝云气而负青天。
“倘若真是如此，小友何不弃了俗世，你我分席而眠，与尔同销万古愁，何等惬意。”
执白玉麈尾，一拂之下如野径分鬃，面前则是换了颜色。
北冥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
“愿你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当是山寺微茫，月下余响入霜钟，江中舟子二三，一棹辞月，有舟中客弹剑作歌，曰落花踏尽笑当垆，长安市上酒家眠。
与人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