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卫你一生，此情可练》
——谨以此篇献给我最爱的卫练
年少初遇常在我心，多年不减你深情。
他未出生时丧父，幼年丧母，在冷宫中摸爬滚打，练就一双凛冽如腊月寒风的银灰眼眸，以及与年龄不符的灰白短发。
如不是那日长廊拦腰一抱，春阳无声泄在那张稚嫩却倾城的脸庞上，他大概以为，这一辈子注定在灰暗寒冰中呼啸而过。
而她那双落满星辰大海的眸子，终是化为一盏明灯，坚定照耀他前行。
她养于深闺，被呵护如宝，是韩王的掌上明珠，但其实她自知也不过是政治权谋的一颗棋子，命运决定于股掌之间。
如不是烈火吞噬山林，那个墨袍银发的少年提剑从天而降，护在她身前，她大概以为，这一辈子注定像颗尘埃溯灭于历史悲伤的长河中。
一花一树一故梦，一生一世一双人。
流水木桥上，有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的身影。
紫色大丽花旁，有她为中毒的他包扎过的痕迹。
湖心花树下，她舞剑步步莲华，粉红花瓣魂牵梦萦，他抱臂倚靠树干，静观曼妙生花。
时光啊时光，我愿用三生欢喜，换你停在那个瞬间，一湖一岛，一花一树，一他一她。
然而花开有败，雁归有散，只恨没能与命运拼个你死我活，拼韶华倾负，拼你别走。
他终究未回头，去寻找他的天下了。
而她，跑过长长竹廊，跑过漫天樱花，跑过落日余晖，却未跑过那厚重宫门关上，将他孤傲的背影吞灭，将她愣愣锁在没他的世界。
啪，她心中的太阳也落下了。
三天，她在曾经练剑的花树下待了整整三天，三天过后，她以为她忘了他。
三年，她发了疯地练剑，只为达到足以让他回来的水平，但云散月现，清冷的光泄在那蜷缩于绸被里的身影上，虫鸣将那呜咽盖灭，浓稠的黑暗囚禁无助的她，连泪都嘲讽。
她这颗棋子派上了用场，父皇为巴结姬将军，一朝指婚，恍惚间，她已凤冠霞帔，坐上了颠簸的花轿，可是花轿的终点，不是那个他啊。
就在那一瞬，她瞥见了一个白发墨衣的身影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质疑，必定是他，满经风霜，但仍是她最想忘却最难忘的模样。
于是她用命赌上最后一把，新婚之夜刺杀大将军。当失败告终时，她瘫坐于地上面对即将斩面而来的刀，心中竟只有他的名字。
而那个记忆中黑袍白发的少年，破瓦而入，一剑刺穿将军的胸膛，正如三年前离开时那样决绝。
一别经年，泪再次为他蓄在眼眶。他灰白的发已全白，长了许多，点点血污夹杂其中，但不变的，是他凌冽的银灰眼眸，正缥缈悠远地望向她。
她抬起眼眸不再看他，彼时夜色凉如水，月不知隐于何处，只剩繁星闪烁满空，一切都美得不太真实。
这忧伤的星空啊。
再后来，他当上了韩国大将军，后又遭小人陷害锒铛入狱，她坠入最深的黑暗只为拼死救出身陷囹圄的他，再一转眼，他杀了昏庸的韩王，而她的韩国，他们的韩国在火光中化为了虚无。
她从不怨他，不怨他决绝离去，不怨他阔别三年，不怨他又倏地闯入她的世界，不怨他杀了自己的父王。
她只悠悠记得，那个夜晚暴雨突降，转晨后她担忧地跑去曾经练剑的湖心岛上，还是不出意外地看见那棵古老得见证太多悲欢离合的樱花树倒下了。而她回首，听他一字一句说树是他斩断的。
斩断了情树，斩得断情丝吗？
家国破灭，燕飞莺散，子规啼血，寒蝉凄切，花残柳败，湖浊潭枯。她一个亡国公主，从火光中走出，跟在他身后，足够温暖，足够坚强。
业火燃尽红莲，浪潮打翻繁华，灰烬散去，是她的重生。
寒风刺痛灰暗，污血染红银发，墨袍飞扬，是他的归来。
他们后来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可能有些模糊，但总有人记得。
记得他许她的承诺，她托他的终生。
记得他梦中的她，她泪中的他。
记得江湖再暗流汹涌，险象环生，也有他们一前一后，同进同出的身影。
记得那个妖娆张狂的蛇蝎美人也曾粉黛年少轻柔笑。
记得那个冷酷霸道的流沙大人也曾热血韶华袂飞扬。
记得樱花烂漫，记得情毒相生，记得穿堂明风，记得木桥落红，记得春阳灿灿，记得芳华犹存，记得多年前长廊一抱，回眸一眼就心动。
那是我们年少的样子，是我们欢喜的样子，也是我们相爱的样子。
看吧，总有人会记得。
也总有一种青梅竹马不散，有一种温柔不冷，有一种陪伴不言，有一种相爱不老。
——卫你一生，此情可练

【2】《雨落相思（一）（她）》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
一滴一滴敲击在轩窗外的枯叶上，打湿了折翼的孤蝶，染黄了衰败的离草，撵磨着一颗苦苦挣扎的心。
我抬眸望向窗外的朦胧，有记忆呼之欲出，又被我强行挥散，徒留满怀的隐隐作痛。
倦然起身，捧过那把一直珍藏着的油纸青伞，细细摩挲那精致的伞面，抚摸那厚重的伞柄，却怎样也触不到那残存的温柔。
曲终人散，连回忆，也是奢求了吗？
我踏出阁楼，撑开那载满珍重的青伞，融入如烟的雨色。
密雨如墙，薄雾似纱，这满城的涓涤，终是净了那场别离。
只怪那时年少无知，以为伞下路能走一生，奈何世事难料，青伞还在，只是那执伞的人，那为我蔽雨的人，消失在凄清如幕的秋雨中了。
曾以为只消三日便能忘了他，曾以为一个人也能强撑着走下去，曾以为那么多个夜晚躲在被子里流的泪终会风干。
但这顷刻间的滂沱大雨，为何浇不灭我犹在的余念？
你知道吗，我在等你，等下完这场雨。
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微凉的雨丝中，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那埋藏了无数甜蜜的湖心岛旁。雨中的岛清丽得只剩下一横，笔风遒劲，而巨树就如一头蛰伏的困兽，披上了粉红的头纱，缄默不语，仿佛在见证着一场等候。
满树雨繁多傲然，花树啊花树，你可知当时那倚靠于你身的少年何时才能归吗？你能不能告诉他，告诉他有个姑娘候了他许久，候他回首，候他归来。
在这萧瑟冷落的愁绪中不知为何遥想起那年立秋，雨落新郑，我同他小逛集市，不想天气突变。当我蜷缩于屋檐之下抖落裙摆上的雨珠之时，他就那样出现，挺拔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中越发明晰，常年握剑的大手里稳稳撑着一把油纸青伞，就那样向我步步走来。
逆行于周边仓皇的人群，逆行于一切呼啸而过的风，逆行于韶华细数，逆行于光阴昏黄，逆行于这世界的一切，只为我而来。
伞下的空间格外的狭小，他身上的樱兰气息混杂着雨的清新，萦绕在我鼻尖，染红了我的耳根。近在咫尺的温暖，日思夜想的人儿，这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路，真的很长，又真的很短。
雨还在洗刷着少女的心事，青石板上回荡起一轻一重琴瑟和鸣的脚步声，一高一低两个背影缀缀印刻于斑驳的墙上，连雨丝，似乎也变得甜滋滋的。
如果可以，别下完这场雨，放慢朝夕，陪你一直走下去，走过四季流转，走过物换星移，走过霜雪白头。
触感微凉，斜扑在面颊的雨滴扯回了我的记忆。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我转身，离开了湖畔。
如果注定雨落倾城，就算燃一束挽歌，该走的人，终归是会走的。
如果注定烟花易冷，就算寄三载期许，该散的梦，终归是会散的。
如果注定命里缺你，就算倾半世情动，该淡的缘，终归是会淡的。
但——
庄，就让我再坚持一会吧，坚持一场雨的倔强。等这秋雨殆尽，等这云散月现，等这沧海成荒，伞外朦胧，可会是你？
悄无声息地融入帷雨霖霖中，我抬手轻触，不知指尖冰凉的是雨丝，还是自始至终只为你而流的泪。
雨，又在淅淅沥沥地下了。

【2】《雨落相思（二）（他）》
雨，又下了。
我披着夜行衣穿行在烟雨淋洗的巷间，彼时夜色朦胧，行人稀少，白日里的繁华困缩在角落里，亮着一盏盏喑哑的昏黄。灯光摇晃，将影子拉得比一生都还长。
提着沉重的寂寞，想回首，却也是萧瑟处。
暗金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斜飘的雨丝钻入领口，加重了霜寒的悲伤，惆怅的白发。刚灌入满腹的烈酒，身似火烧，却怎么也驱不散这凉薄的寒意。
别说破，且当做，你曾来过。
我知道我不该想她，但当第一滴雨珠坠在我的肩头，我悠悠忆起了那一抹粉红。那是乌云间透出的光亮，是夜色将至时的晴朗，是我剑刃锋芒上唯一的温暖。
曾经年少轻狂的我一直以为天下才是我的鸿鹄远志，孤独是我的命运归宿，儿女私情不过可有可无。
但——我错了，因为我遇见了她。
无论是长廊一抱指尖的细腻温凉，还是水墨画像心头的悸动翻涌，亦或是樱花树下朝夕的似不真切，我知道，我动情了。
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然而，我还是得走，逃离这溺死的温柔，去追求梦中的苍穹。
门关上的前一刻，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传来，声声挑拨着心弦。我知道是她，但还是闭上了眼，踏出温柔乡，踏出红尘的留恋，踏出我们年少的美好光阴，剩下一个决绝得不肯回头的背影。
如果回头，我又有什么能许你。
雨，是因为承载了太多沉默的情，才如此刺骨冰凉吗？心，是因为封锁着太多隐忍的思念，才如此迟钝麻木吗？
我放下了兜帽，让雨直愣愣地滴在白发上，打湿领口，打湿愧疚，打湿隐瞒。
回忆一旦被打开，犹如潮水，醍醐灌顶，蜂拥而至。
犹记得那年立秋，许她一日游玩，不想霖雨突至，将我们困在了一方屋檐之下。不忍见她狼狈，我只身踏入雨中买伞而归。伴着她漫步于人烟稀少的青石板上，竟是格外的眷顾舒适。
我没有走回去最近的路，只想就这样陪她久一点，如果可以，陪她一生也好。
令人嘲讽的是，我还没好好领悟一生的重量，却要狠心切断这一切懵懂，留她一人付尽青春。
怪雨淋落如盆，扑灭挽歌。
怪我自欺欺人，自掩真心。
怪爱生错年代，乱世阻挠。
已经欠你许多承诺，许久相守，许些回眸。
若我归来，你能否原谅我当年的离去，原谅我的决绝狠心，原谅我负你的长情相伴，原谅我一直未说出口的告白？
等我，等雨下完，等云散开，等草木枯荣，等花谢花飞，等我胜了这天下，便为你而归。

【2】《雨落相思（三）（后记）》
“今天怎么下雨了？”
“谁知道呢，近来本好好的天，到今日就变了样。”
“欸，你知道前任大将军昨晚在新婚之时被刺杀了吗？”
“怎么会？”
“听说是一位武功高强的男子夜闯婚房，当着红莲公主的面。”
“是谁？为何不抓起来？”
“嘘——小点声，这位男子被大王赐封，当了新的大将军呢”
“可怜了红莲公主，新婚之夜却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听？”
“什么？”
“宫里到处流传说现任大将军曾与红莲公主有过一些往事。”
“真的吗？”
“哎，你想，一个男人于新婚之夜刺杀了女方的新郎，这多半掺和了感情因素在其中。”
“。。。。。。”
“而且，这个男人恍若是从天而降一般，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就像算好了时间地点，就那样出现在了新房之外，只身一人，斩灭了所有门卫士兵，手里提着一把利剑，刺入了新郎的胸膛。”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些往事吧。”
“唉，不说了不说了，这烦人的雨下个不断，真不知何时才会停。”
“也许，明日，它就停了。”
也许，在我坐上花轿以为一生就要完了的时候，你就那样走过了。
也许，在我绝望扑倒在地一心只念你的名字时，你就那样出现了。
也许，你终于回来了；
也许，你是为我而来；
也许，这一切不是场梦。
也许。。。。。我们还有许多故事尚未发生。
看。雨。它。。。。。真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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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吻浮生》
月，高悬于天幕，夜风凄凄，穿透寂静，湖心岛的花树披了一身清辉，倾诉着默然的往事。通往冷宫的长廊尘埃厚积，枯叶铺了一地。我步步朝那禁区走去，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声响，在夜风中回荡，更显寂寥。
从未踏足冷宫半步，我迷失了方向，硬着头皮横冲直撞，右转后猛一抬头，一座破败的宫殿赫然矗立于眼前，萧瑟荒凉。
我不知为何来此，魔怔了一般步步接近宫门，轻推开，抬眼望去蓦然顿住——
是他。
红，我只看见了红，漫天的红，铺天盖地朝我袭来，将我淹没。不知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挪动双脚，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失声惊叫。眼前越来越模糊，那个遍体鳞伤的身影却越来越明晰。终于，一串又一串累一天泪珠夺眶而出，彻底花了我的眼。
说来这是我第一次哭这么惨呢。
泪眼朦胧中听见他低沉的喘息，我揩去流无止境的泪水，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心一阵一阵地绞痛，脚底发软，我踉跄着走到他背倚的柱子旁，颤抖地跪坐着，直直坠下的泪打湿了裙衫，沾染了夜风的微凉。
他褪下了外袍，紧绕的绷带遮掩不住严重的伤势，血晕染开来，在刺眼的白上绽放出朵朵妖艳的曼珠沙华。鲨齿被竖插在一旁。他静坐着，双眸紧闭，银发凌乱，面色苍白。
心，仿若窒息一般，痛已入骨，我像一条将溺死于沙漠的鱼，大口呼吸还似被扼住了喉管。已经不在乎泪流了多少，眼肿了几分，心痛得多深，我哽咽着，伸出冰凉的手，慢慢握住了他同样冰凉的手。
如果不能为你分担痛苦，那至少，让我为你心疼如剜。
他微怔了一下，没有躲避，缓缓吃力地睁开眼，直直望向哭得不能自己的我。
那一眼，没有掩饰，没有隐忍，没有深邃，没有神色淡漠，没有光芒不定，没有形如野湖。那一眼，直穿心底——不忍，慰藉，波光流转，情感杂然。
“你的……药……在……在哪里？我……我帮你……换……绷带。”我哽咽得声音沙哑，抽抽哒哒。
“没事。”他声音依旧低沉。
“你这还叫没事？都——”
突然，一只大手触及我泪痕斑斑的脸颊，然后，冰凉指尖抚去了眼角的湿泪。我愣住了，紧接着被他轻轻一拉手腕，身体前倾失去平衡倒向他怀里。
怕触痛他的伤口，我慌乱地将双手撑在了他唯一未受伤的肩头上，抬眼欲望他时，一片阴影覆压下来——
唇上被一个冰凉柔软的物什触压，他的气息彻底萦满了我仅有的感知，近在咫尺的眼眸直直相对，透过那双冰瞳我望见了自己的一生。
十五岁以前，我未遇见他，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十五岁以后，我找到了值得自己托付一生的边疆。不管未来悲欢离合，世事难料，也无论之后亦步亦趋，誓死追随，我只知那晚那冷宫中那一吻，点亮了我整个轮回。从此，月圆是思，月缺也是思，无你的风景，都黯然失色了。
庄，原来我不是一厢情愿。
“别哭了。”他覆在我的唇上微微喘气，声线沙哑起伏，继而又加深了这个吻。
鼻翼间尽是他的的气息，细密的呼吸灼热铺在脸上，搔痒着难耐的心。不知不觉间我闭上了眼，残留于眼角的清泪滑落，坠入我们厮磨的唇齿中，苦涩，却又微甜淡远。
这吻漫长缠绵，恍若隔世。我听见清辉孤寒静默泻入轩牖，听见夜风柔柔将花影拥入怀，听见湖光潋滟映照出前世今生，听见冰雪消融，听见新芽绽放，听见我们错乱无章的心跳。
后来他转身离去的三年间，我每天都在回味这个吻。那时静夜无声，月华映水，唇齿相依，甘甜酸涩，他眸中有着令人沉溺的光芒，是支撑着我在没他的黑夜里跌撞前行的唯一光亮。
一吻过后，一生都与你挂钩。
最终他没再深入，留恋着结束了这轻浅的吻。明明两人都清醒得很，但鼻息中总荡漾着醉人的醇香。
无酒自醉，有情使然。
一时间万籁俱寂，我们心照不宣，却又强装镇定。
他一直静静抱着我，并未言语，也未松手，明明两人都才初经人事，却仿若已爱过千年。
也挺好的，就这样相依着，等到月落夕沉，等到星光晦暗，等到海枯石烂，余生就这样静静度完。
那晚最后以他终于屈服同意我给他上药结束，安顿好一切，窗外月也高悬了。我慢悠悠踱步到门口，等着，等着那句一直未说出口的箴言。
当手触上冰凉刺骨的宫门时，一道低沉嗓音从背后传来。
“以后别再轻易落泪了。”
“为什么！？”我回首望去，心中百味杂陈。
我的泪自始至终不都只为你轻易落下吗？
“因为，我会心疼。”

【4】《飞花一梦》
又到了约定的练剑时间，我因被宫女缠困一时不得脱身，耽误了些时辰，匆忙赶去湖心岛时发现他正在花树下小憩。
似乎世界都静好了，常开不败的花树轻柔承着他，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拂来，樱花漫漫，如雨而坠，粉饰了这年华。沁香揉化了他分明的棱角，衬得眉目亦如画。银发随风飘飏，他的唇角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碎花落满肩，连枝上鸟儿都不忍叫醒这道风景。
我屏息，极轻极缓地走过去，怕吵醒他，心跳似乎都停止了。挨着他静静坐下，背靠树干，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与恬淡。
如果可以，就这样无声陪着他在花树下小憩，也无枉此生了。
许是我还是惊扰到了他，他睫毛微颤，眉峰轻挑，并未睁开眼。
“吵到你了？”
“今日迟到将近一时辰，我该如何罚你？”
“啊？我——”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侧倾了过来，将头，枕在我腿上。
我“腾”地双脸涨红，全身僵硬，腿上的重量细细传来，带着微热。
“我……你……”我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别动。”
落花纷纷扬扬坠下，砸在了他完美坚毅的面容上，砸在了他银白洒逸的发上，也砸在了我沉醉不已的心上。
我就那样跪坐着，背后是古老梦幻的花树，身外是浮光跃金碧波荡漾的清湖，膝上是一位浅睡的少年，是我甘愿倾尽一生来披荆斩棘陪伴追随的光芒。
这等岁月静美的相守是我曾不敢想象的，如今眼前的温存膝上的重量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或许执拗得不愿直白情意，或许将淡漠冰冷作为面具，或许与我隐瞒了不言的苦痛。但正是他，世间也只有他。给了我命途中曾不应有的欢喜，给了我一个唯美得不真实的梦，给了我恰似春水的悸动，给了我温柔，给了我期许，给了我年少。
爱哪需什么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就这样倚在花树下，枕着一个他，一起赴一场香甜的梦，任乱世纷扰，任阴晴圆缺，任前路凶险。
岁月淌无声，吻过你与我。

【5】《苍狗长风》
“我，我只是许久未见你，所以……就来找你啦。”面对眼前眉峰微挑的少年，红莲理直气壮地辩解。
自上次花树一眠后足有五天未见，红莲耐不住性子趁夜色凉薄月华初上又闯入了冷宫，抬眸就撞见了捧卷端坐的卫庄。
他挑眉不语，放下剑谱立起身来朝她走进。
“你看，我还带了酒，韩宫的佳酿配上这月色一定绝好。”她高举手中的酒具，白玉夜光壶在烛火照耀下越发玲珑剔透。
“你不能饮酒。”
“就一点点嘛——哥哥不会知道的。”红莲撒娇似地望向一脸正色的他。
卫庄暗自捏了捏眉心，便由着她大摇大摆地坐下。
“庄，你不一起吗？”
“嗯……”
“你肯定会很喜欢这酒的。”
“嗯……”
“诶，你说，我们要不去屋顶上吧？别白白浪费了这美景。”
于是，红莲公主生平第一次登檐饮酒，还是被某人一脸无奈横抱上去的。
月已敞亮，夜色如水，云影斑斑，带有霜露的凉风丝丝摩挲着泻下的清辉，幽幽虫鸣衬得夜更深几分。
酒过三巡，对酌而欢，红莲有些醉了，晕晕乎乎地眺望远方灯火阑珊的宫苑，扬起脸细细感受凉薄的夜风。已值仲秋，落叶渭西风，缺月挂疏桐，沾染肃清的幕暗包裹着氤氲的点点烛光，勾勒出尘寰穹宇楼阙。
酽酽醉香在耳边呢喃，侧眼瞟见他眸中辰星浩瀚，红莲举杯饮罢一樽酒，踉跄地立起身来，粉华裙摆静融入浓黑的云色。
“庄，你说是这酒醉人还是月醉人呢？”她许是真醉了，莞尔回首，唇角微勾，眸中却是弥漫的水雾。
不待那人回答，她凑上前去，兀自念着:“都不对——不为酒醉，不为月醉，醉人自醉。”
正当红莲还想大展诗情时，鞋底一滑，失去平衡，身体侧倾，下一秒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一只温厚有力的大手及时拉住她的手腕，再轻轻一带，将烂醉如泥的她捞进怀里。
卫庄微声一叹，“说过你不能饮酒的。”
“我才没醉。”红莲扬起小脸义正言辞回道，“我还能喝。”说罢伸手想去拿酒壶。
卫庄紧了紧怀抱，不让她得逞。
“你，你……你不准我喝酒我就——”
“就如何？”他眼中闪过狡黠光亮。
“我就，我就占你便宜——”
说完，她攀着他的双肩闭眼吻了上去。
有夜色婉转树影婆娑，有流水无声落花坠跌，有旖旎酒香低声喃语，有凉薄秋意拨动心弦，有唇瓣微凉，有细密呼吸，有眸光晦朔，有心潮翻涌。有浮云散去，月光倾泻，有晚风撩拨，拂过厮磨。
她吻住的那一瞬，世间万物都有了。
卫庄遥遥想起他们初遇的惊鸿一瞥，那绕指轻柔，盈盈杏眸；想起他们练剑时都得粉华韶光，那落花似雨，鬓间葱兰；想起他们冷宫的浮生一吻，那满心欢喜，偎然相依。
他是真的醉了，一醉一满怀，再也无法脱瘾。
曾经他以为一生注定刀尖舔血餐风饮浪，他以为一世终究孤寂动荡尘埃黯然，不想缘中遇她，命里有她。一笑魂牵梦萦，一眼云散月现，一吻柔情密意。
她注定是他的心之逆鳞。
秋月簌簌，晚风荡漾，红莲并没有太多意识，她只知唇上触感微凉美妙，双颊滚烫被银白短发搔弄，颈间细密鼻息暖暖铺开。她只知她身陷温暖坚实的怀抱之中，她只知她舍不得放手，她只知愿就这样一直吻下去，她只知她唇边的，就是一生的皈依。
毕竟初经人事，她吻得毫无章法，沉醉着深入，戏弄般啃咬，却被对方反客为主，强势压迫，最终只好乖乖地任人宰割。
卫庄勾起一抹邪笑，腾出没搂着她的左手轻托她的后脑勺，又加深了这一吻。直到红莲喘不过气开始扯他的肩甲时，他才满意放开，好整以暇地盯着怀中人涨红的小脸。
“你耍赖，明明，明明就是我先亲的。”红莲嘟囔着，一双雾气迷蒙的眸亮晶晶瞪他。
那人并未与她争论，只是又搂紧几分，将她深深锁在怀里。低头望她眼里潋滟，秋水微澜泛幽芒，他忽地伸手斟尽最后一杯酒引颈饮罢。
“喂——你把我的都喝光啦。”红莲蜷缩在温暖怀抱中小声抗议。
凉酒下肚，酩酊一醉，并未压抑住内心翻涌而起的热浪。醇香绕鼻，缱绻情长，东风叶落，白月掩映。他未言说，缄默拥着她，听云移星换，听花簇私语，听她呼吸浅浅渐趋平缓。
“庄……”她呢喃轻唤最后睡倒他怀。
醉人自醉，一想酒量极佳的他终究醉了，不为酒醉，不为月醉，只为怀中的她而醉。
待确定她已睡熟，他轻抱起她，一路小心翼翼送她回宫，将她安稳放入床上，替她盖好绸被，拉好帘帐，立于窗台最后回望一眼确定一切无事才纵身消逝在浓黑夜色中。
她的窗外云影摇晃，月色如水。
他的身后晚风微漾，花落无声。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6】《踏月（月）》
又是寻常一天，春光融融，万树浮翠流丹，莺歌燕舞。
“今天就练到这儿。”卫庄收敛剑，淡漠开口。
“哦，那我走啦。”红莲第一次破天荒地没有再三挽留缠着他不许走，而是拍拍凌乱的裙摆潇洒转身迈开脚步。
卫庄眸中闪过一刹诧异，夹杂着丝丝失落，随即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她已踏上木筏乘舟荡入了氤氲水雾中，倩影隐没于朦胧缥缈，徒留你抱剑倚树，远眺深思。
再三确定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后，卫庄才疑虑着纵身飞离湖心岛。
花树簌簌摇舞，漾开了粉红韶华，他带起的风，吹落了片片情思。
终究是不放心的，缺月半挂时一个熟悉身影又出现在了莲华殿外，立在梧桐树上，抱臂透过一方轩牖向内瞟去。
她的闺房内烛火晃亮，烟气袅绕，一切摆设布置精巧绝伦，而闺苑主人正专心致志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不知正捣鼓着什么物事，婷雅身影认真模样尽收你眼底。
卫庄半蹲下来背靠树干，挑眉饶有兴趣地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小姑娘低头认真倒腾，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些倦了。她揉了揉眉眼，唤来侍女收拾洗漱完毕后，便缩进绵软大床中，只留外殿的点点烛光摇曳，映照着精美的睡颜。
卫庄斜倚着粗壮树干，心下知道很犯罪但还是忍不住朝屋内望去。夜风燥热，擦过微烫的耳廓，深吸口气，于丹田之下运转一周鬼谷吐纳术，才勉强压下来心头挠人的异样瘙痒。
静默的夜传来少女浅浅的呼吸，卫庄抬眸见帐内人差不多已睡得香甜，便轻声跃入窗口，落地时尽量控制不发出任何声响。
像做贼一样，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但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又不干嘛。
小姑娘闺房内迤逦熏香让他挑眉，熟悉的淡雅馥郁花香，她身上也常有，混杂着樱兰气息，若隐若即挑逗着他，尤其是在练剑的时候。
胡想乱想什么啊，他捏捏眉心停止遐想，将视线从帘帐内转移于一旁的梳妆台台上。
定睛一看，略显凌乱的桌面正中央摆着一个缝至一半的布袋，卫庄再三辨认后才敢确定那是一个粉红荷包。
也不能怪他，那荷包阵脚错乱，好似将两块布片缝合在一起，再在正面点缀几缕花花绿绿的纹路。
忍住笑意，他不动声色地拿起荷包，小小的一团粉在他的宽厚大手对比下更显可爱，就似正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那位。
借着隐约零星的烛火端详许久，他才看清了荷包右下角的绣字——
庄。
那是用金丝绣镌而成，衬之以银线，更显字的华丽高贵，一笔一画都缝得仔细齐整，风骨俱存，可见执针之人的用心。
卫庄愣了愣，嘴角终究绷不住扬了起来。
至少缝得还是不错的。
突然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呓语，嗓音软腻。他迅速放下荷包，走至窗口，驻足装作毫不经意地瞟一眼她，便纵身飞离了莲华宫。
他听见了，听见她于梦中轻唤:
“庄……”
夜已三更，万籁俱寂，唯悬挂在浓黑天幕上的那轮清辉寒月，无声见证了一个秘密。
他踏月而来，只为望你一眼。
他踏月而去，只愿祝你安眠。

【7】《花犯（花）》
红莲今天心情不好。
自百越风波后，她一直没抽出时间来整理画卷，恰逢今日想起，寻思着将那幅画像找来细细琢磨，不想翻遍了整座宫殿都没找到。
若有所失的巨大落魄感涌上心头，她不甘心，只身一路跑去当初画画的亭阁，空余石桌石椅，却不见那被她视为珍宝的心爱之作。
那是她的秘密，只属于她和苑内桃树的秘密，是关于他的秘密啊。
春将远去，满院雨繁谢了大半，绘出一地惨败与凄荒，假钱茕茕孑立，衬出掩月万顷。
找了一整天，结果不言而喻，红莲失落瘫坐在石椅上，喉头苦涩，内心躁烦不已。风擦痛双颊，扬起云鬓碎发，带着入夜的微凉，吹透了她的怅然。
罢了罢了，再画一幅就是了，红莲自我安慰。
说干就干，她命人备好锦缎与兔毫软笔，细细研好上乘的墨，就着一地落花与云间弦月，在亭中石桌上认真描画起来。
一勾是他眸中清冷又明朗的点点星光。
一画是他发端孤高且桀骜的斑斑银白。
一涂是他额上墨黑夹暗金的华丽发带。
一抹是他唇边恣意而邪魅的如风笑意。
红莲打小学描摹绘画，所作之画数不胜数，但唯有画他时专心致志，唇角微勾，秋瞳流光，周遭一切倏然寂静无声。
此时她的笔下是他，眼中是他，心里也是他。
她画的是那日漫长而短暂的对视，当时脸颊升起的潮红与激跳不已的心跳她记忆犹新，他渐趋靠近的俊颜，急急喷来的细密鼻息与眼底她清晰的倒影都让她为之心动万分。
忘了她唇边还残余着的温热，忘了流水潺潺落叶簌簌，忘了身后野花绵延头顶连理枝相依，她只记得他眸底宛若长风的深邃与恰似汪洋的沉溺。
眸中有光，一眼万年。
描完最后一笔，月已敞亮如玉高悬于天，束束清辉孤寒映照在收笔的画像上，衬出一个俊朗飘逸的少年。
虽然一直弄不清楚第一幅画是如何遗失的，但又有了新的一幅，红莲心情愉悦了几分。
身后树影婆娑似有声响，她猛一回头，只有连通着冷宫的悠长长廊落满萧瑟，确认无人后她收好画作，精心装进画匣，拿好踩过绵软的碎花乘着月光朦胧回往莲华宫。
她留下一院的空枝怀抱晚风，如水夜色流淌于云岚万里，守着年少青涩的秘密。
红莲将画匣安放在枕边，叮嘱侍女勿动，便洗漱好一切躺入被窝中。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她按约定去花树下找他练剑，远远望去他倚树端详着手中的布帛，神色安然又专注。
她走进才猛然发现那竟是她画的他，原来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画是被他拿走的。
红莲又娇又羞，“喂——快还我！”
她扑过去想抢回画卷，他眉峰一挑，举高手中的画，让她如何蹿跳也够不着。
她激动得面红耳赤，拼命踮起脚去拿，却又被他举高几指。拉拉扯扯中两人挨靠得极近，她抵着他宽厚的胸膛，他倚着身后的树干。
花树微微低吟，摇下漫天坠红，朵朵划过发间，绕过裙摆，于脚边安然入土，落地无声。
他与她长久对视，沉默不语，忽地，一瓣粉红飘落擦过鼻尖，他的吻带着樱兰萦绕气息落在了唇上。
她一瞬间软了身子，绵绵倒入他怀中。
算了，一幅画而已，权当赠与他了。红莲轻闭上了双眸。
头顶桃红灼灼，灿目的花不知惹扰了几许韶华，犯下了几分光阴，梦境缠绵缥缈，唯有那唇边的温度与鼻翼间的花香，真真切切，难以忘怀。
最是花犯玲珑时，犹记踏月枕簟香。

【8】《初雪（雪）》
纷扬如絮的细雪就那样簌簌翩至，散作尘烟，毫无征兆地染白了初冬的天。
赤练拂去落在眉睫的轻柔，伸出纤纤细指接住这一片若有若无的湿凉。
“卫庄大人，下雪了。”
卫庄 侧目而视，只见身后人红衣妖冶如火，一双剪水秋眸抬眼凝视朦胧青天，唇边的弧度弯得刚好，恰似当年红莲的模样。
无故吹来的凛凛寒风让赤练瑟缩起来，纵使再好的身子骨也抵不住初雪的烈寒，她紧了紧并不保暖的轻纱，转身追上已走出几步远的高大背影。
“说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冷就披上，总舵快到了。”卫庄打断了她，不动声色地脱下暗金蟒袍递给身畔只着单衫的赤练。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赶行程，他也不必再假装无动于衷。
赤练围上他厚实的大氅，裹紧了漏风的领口，埋头深吸，鼻翼间尽是熟悉的袅绕气息。
卫庄见状只觉好笑，却也只是无言将她明媚模样尽收眼底，两人并肩行走在漫天的雪霭 中，云澹风浅，天地无声地银白，远方山水轮廓被晕染成烟，给细雪划出圈圈涟漪。
有多久没这样好好地感受一场初雪了，只他们二人，并上满卷冬色青山，满城枯草空枝，满目斑驳素锦。
那时他还未离别三载，她亦年少无邪，一起度过几轮四时，几季花开，将韶光掩埋。
一个普通的冬日，她姗姗来迟赴花树之约，抬眼见几丈外他抱臂斜倚于一树繁花之下。
说来也奇怪，在万物凋零的孟冬时节，唯湖心岛上的古树仍芳芬 依旧，落樱坠红，衬上肃穆深野的潭水，更显如画烟景。
例常的试练，他以断枝为剑擦过她发间，若即若离的接触和近在咫尺的呼吸早已让初经人事的她心醉神怡，若不是偶尔袭来的冽冽冷风平息羞涩，她的双颊早就涨红如灼了。
正当她想抬剑反击时，倏地觉得有一细小冰凉的轻柔之物滑入脖颈，她蓦地仰头，遍撞入纷扬细雪的怀抱。
新郑的第一场雪，落在她眉睫。
“庄，快看，下雪了！”她放下剑抬腕去接住散作飞霰的雪花，回首冲他明晃晃地笑。
练剑被中断，他无奈放下兜帽，哭笑不得地看她似个孩童一般兴奋雀跃。
“又不是没见过。”
“这可是初雪，很美的”
“哪一年没有初雪？”
“你……哼！”红莲嘟嘴瞋视他。转过头去自顾自地赏月。
这皑皑白雪纷扬坠在她裙间，丝丝滑入细嫩脖颈，红莲绽开粉裙，抖下细碎一身残雪。
“哈——啾！”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正当她想收紧衣衫时，一片墨黑铺天盖地地罩来，带着微烫的余温，樱兰气息夹杂着他的味道霸道充斥了她的鼻翼间。
“穿好。”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环过她双肩，替她披上、扣紧披风，又帮她戴上兜帽，不忘故意地轻按几下。
“不要” 红莲急急脱下兜帽，“才不要戴帽子。”
“为什么？”看着眼前人红晕的双颊，卫庄诧异挑眉，心中竟是难以言说的失落。
“因为……”
雪还在漫漫飘下，点点新白落满花树，远岱川水云雾沆砀，清脆鸟鸣萦绕风端。
红莲孩子气地咬唇，颔首垂眸，朝前走近一步，两臂攀上他的肩头，轻贴泛红的左耳，用尽毕生勇气，一字一句，青涩又郑重：
“想和你一起霜雪白头啊——”
想和你见证一场初雪，想和你落满人间白首，想和你共赴暮霭余生。
想和你一起做很多事，趁白雪纷扬，趁光景正好，趁你我年少。
不知为何突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场初雪，她灼灼如火的红唇，渐渐趋近的芳软，吐气如兰的气息，以及附在他耳边呓语的那一句傻话。
“噗。”卫庄敢肯定自己笑出了声。
“大人，你……”赤练十分诧异，抬眼望去一旁掩饰笑意的他。
“ 咳，没什么”卫庄挑起唇角，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了的模样，故作漫不经心地念道：“只是忽然想起有人在这样的初雪天里好像说过什么霜雪白头来着……”
“才不是！”赤练“唰”地涨红了脸，侧过头去不理他，胸膛莫名激跳如擂。
原来经年尘封的旧事再次提及，还如陈酒般让人心醉如往昔。
“怎么？敢说不敢当？”一阵沉沉的低笑响起，卫庄停下脚步，挡住想逃跑的赤练，伸出手斩断她所有退路，再捏着她下颌将她红如蔷薇的脸颊轻扳过来，使之直视自己。
还是那双盈盈秋水，不过眼睑处多了一抹粉黛脂色，嫣红软唇一如既往地鲜艳动人。
忽觉舌干口燥，平息住心头恍如年少时的悸动，缓缓却又坚定得不容拒绝地靠前去。
腾出另一只未捏着她下巴的手拂去她肩上雪花，趁细雪落白坠在她眉梢的间隙，卫庄倏地向前，凉唇抵上绵软嘴角。
唔，夹着深冬的泠然，如烈酒醇香，婉转沉沦。
“干嘛……”赤练敛眸眯眼，软软搭上他肩膀。
“嘘——别动。”他抵唇沉吟：
“这不是在和你一起白头嘛……”
那时尚未给你的允诺，直至今年初雪，兼上这十年风雨，缱绻情长，一并还你白首余生。

【9】《风喃（风）》
“卫庄大人，隐蝠那边传来消息说……”赤练边说边推开书房门，抬头却反常地发现那抹硬朗挺拔的身影并没有在书案旁处理文件。环顾四周才瞥见他正背对着站在敞开的轩牖前。
搞什么啊。她轻扬眉，收住话语缓缓走了过去。
时值深冬初夜，户内金兽香炉正袅袅燃着烘神的熏香，中央添置了个半丈口大的暖盆，烤得房内甚是舒适安逸。
赤练静静走至四格窗边，不徐不疾的冷风卷来，夹杂着专属烈寒的肃穆，从窗外望去，空枝上雪融殆尽，幻化成枯叶尖上的珠泪，将滴未滴悬在夜里。
卫庄一手背在身后隐于宽敞的袖袍里，另一只端着一樽温酒，仰头饮尽后目眺远方，悠悠念道：
“这样的冬夜似曾相识……”
他转头望向赤练，眸中光影晦明：
“还记得你刚入流沙那阵子吗？”
赤练没有应他，只是默自攥紧了搭在窗沿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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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刚经历国破家亡的她犹如一头幼兽，虽与他在悬崖边立下了“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的宏伟远志，却也混沌神伤了许久。尤其当面对三年未见地他时，她更加惘然无措。
三年苦苦等候，她幻想了无数次重聚后要如何如何，但当他真真切切站在她眼前时，她却脑子一片空白。
初入流沙，他虽事事照料着，但那晦涩不明的语气和毫无波澜的面容，还是让她诚惶诚恐，无所适从。
临近深冬，北风飒飒，不断添火的烘炉也抵御不住四溢的寒气，红莲浑身微颤地蜷缩在软塌边，偷瞄着坐在书案旁一言不发翻阅传信的他。
轩窗被烈风撞开了一条狭长缝隙，钻进来的寒意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裹紧披肩又缩了缩。
卫庄遥遥瞥她一眼，没有作声，倏地起身往火炉里扔了些柴棒，又走到窗前用力关上，不忘压好松弛的窗角。
他回到书案边坐下，又瞟她一眼，暗自叹气，蓦地开口：
“还冷就坐过来。”
“呃……啊？”红莲抬头回望他。
卫庄不禁觉得头大，捏了捏眉心又重复了一遍。
“哦……”红莲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挨靠着他坐下，胸口却如沉寂许久的火山喷薄而出，狂跳不已。
果然，那份年少时期的欢喜和期冀还是尘封于心，完好无损。
“你怎么了？”卫庄盯着身畔面色彤红的她，不禁莫名其妙。
“没事没事，你继续，我……我不打扰你。”红莲忙解释。
微红的脸颊，鲜艳的唇色，氤氲的双眸，这样青涩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天真欢脱的小姑娘重合，竟让他有些恍惚。
原以为可以放下过去一切往昔，挥剑斩断一切情丝，但辗转经年她再倚靠左右时，才发觉不过是自欺欺人。
室内静默无声，炉中柴火忽明忽暗，火星四射，被他温厚熟悉的气息包裹着，红莲有些许睡意了。
眼皮越来越沉，神智越来越模糊，头无意识地向身旁歪去，迷迷糊糊中抵住了坚硬的物事…… 卫庄看着软软靠在左肩的她不禁觉得好笑，几乎是未经头脑的，下意识地便搂住了微酣的她，将温软芳绕的身子圈进怀里。
完全是潜意识在作祟，事后他细细回想起来，觉得大概是以前做惯了这等事，以至于他忘了当时他们俩微妙的关系。
几乎是一瞬间惊醒，红莲猛地睁开双眼，她启唇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下了喉头的五味陈杂，无言地窝进宽厚胸膛。
不知是谁打翻了相思瓶，所有以为被掩盖得很好的感情如洪水猛兽般涌来，心头悸动徐徐升起，惹得她眼角湿润。
“别动，快睡。”
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声线一如既往的平直，唯独沾上了些暖意与温情。
所有毫不在意，其实只是刻意伪装。在最深的冬日，在最冷的夜里，被人疏忽戳破，从此倾泄万里。
那晚后来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去，没人再提起往昔情思，也没人怨起三载离绪，他们心知肚明，但谁都缄默不语。
长空浩风，寒暑易节，十年春秋，他们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虽历经万千，但眼光交会的那一瞬，依如年少时清澈深情。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水无言深月明。 ——————————————————
扑面而来的风让片刻失神的她转醒过来，赤练偏头朝眸中光芒不定的他粲然一笑：
“记得，当然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记得，清晰得犹似昨日往昔。
卫庄没料到她如此坦率回应，轻咳一声后眼神跳闪，转移话题：
“冷吗？冷就把窗关上。”
“不用了。”赤练撇下强装镇定的他，自个走至火炉旁的温酒皿处，端起他为她备好的银樽，斟了小半杯细细抿下。
新培试手烫，东阁凉风来，墨雪夜时融，情深独自开。
温酒入肠，心神微醺，混混沌沌之间，熟悉的温厚气息铺天盖地裹来，双肩被轻揽着，恰似当年那晚的力度。喑哑嗓音在身旁低声吟语，双唇张合间带起一阵风，擦过灼烧耳畔，愈发滚烫起来。
长情若冬风，穿过飞花万盏，白雪皑皑，终会在一个

【10】《绝代风华（二）》
灯影幢幢，烛火阑珊，半开着的轩牖吹来初春的凉，卫庄低叹，就着熏绕的香氛，搂住靠来的温软胴体，坚定安稳，原本布满凛冽冷锐的双眼收了气势，余下一汪惭愧疼惜。
他未尝不知她那三年过得苦，也了然这十年来她受的难，他从不怀疑她炽热的心。他只是怕，他嫌少有惧怕与担忧，但这却是真真切切的怕，怕她有什么意外，那将是倾尽天下也挽不回的损失。
她注定是他仅有的软肋与弱点，年少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一去三年，自有苦衷，浮舟沧海，纵使再叱咤风云，也无法确保她的安全。他只是尽可能地，想尽办法地将风险降至最低，显然，不将她牵扯入内是最佳选择。
但当他收到她要大婚的消息时，还是一瞬慌了心智，什么长久谋划，顾全大局都抛之脑后。他只想执剑上马去把那个抢了她的人一刀了结。
她是他的，任何非分之想的人他定不会轻易放过。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刺破姬无夜胸膛的那一刻他蓦然放心了，凝视眼泛秋水的熟悉面容，他毅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在身旁。
现在情况却不同了，战乱横飞的时代要翻页了，只剩最为悲壮的终章。他突然有些倦了，赴汤蹈火多年，掀涛骇浪，翻云覆雨，他也该好好歇歇，打量余后。越接近末尾他的忧虑越重，无奈之下只好作出如此安排——让他先隐藏好，待他血战一场一举攻克，便可披星而归，功成身退，与她守着全新的韩国故土，那也是他许诺给她的韩国。
只是江山依旧在，不见当年故人来。
赤练以为昨晚卫庄已经默许她留下了，但今早一睁眼发现自己并未睡在原来的房中，急急下床，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她忍住酸涩虚浮的不适感推门而出才恍然大悟。
她已经在位于韩国旧都的流沙总舵了！
召开侍婢细细一问，才知她已昏睡三天，是流沙主人亲自从暗桩驾车快马送来总舵，还亲自将她抱进房间安放妥当。
是呢，还亲自给她下迷昏散呢，可真贴心。赤练咬牙恨恨地想。
事已至此，赤练深知为防止她逃跑他一定设了眼线与暗卫，这样一来，她只能乖乖待在这了。
已接近春的尾声，总舵内郁郁青青，花放迎风，满树傲然，季春的曦光均匀铺开，穿透叶缝，投映在芳软草甸上，灼灼其华。许久未回总舵，风景依旧如画，恰似绝代风华。
赤练敛眸折回房中，发现窗边梳妆台正中央躺着一张锦帛，她拿起细看，只见上边简短一句——
待我归来
终究是要等的。赤练勾唇浅笑，两滴泪倏地落下，晕染了布帛上遒劲豪放的字迹。
罢了，罢了，这次就当是赤练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