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
没有人去数日子,一天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大概是因为人的不在意,日子也变得随意起来,一天长一天短,满山叶落又生,花开又败。
诸葛亮穿着周瑜送的狐裘,立在门前看雪。
其实,说的准确些,是看雪下的周瑜。
周瑜每天都会在院子里练武。
周瑜喜欢用长剑,飒沓剑风劈开落落大雪。碎琼乱玉中,他一身殷红锦衣是烈烈燃烧的火。
是的,周瑜总让人想到火。
仿佛那样的相貌才华,那样的年纪风度,只有烈焰燃烧的火才能做比。
当他隔着飞雪,收剑负手而立,遥遥望来的那一眼,诸葛亮觉得,这火,烧到了他心里。
“师兄,该吃早饭了。”
周瑜这才走到檐下,捏了捏诸葛亮的脸,又帮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狐裘。
“早就说了,你不用等我,外面的雪这么大,万一冻着你,先生可是要罚我了。”
诸葛亮后撤一步,把周瑜的狐裘递给他,字正腔圆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儿,师兄好罗嗦。”
周瑜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衣物,接着嘴角又溢出了笑,凤眼挑起,世间绝色尽在那双眸子里。
“等什么时候你赢了我,我就承认你不是小孩儿。”
诸葛亮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鼓起腮帮气呼呼地和他理论。
雪越下越大,天地尽白。
水镜先生定了规矩,每月十五,各弟子之间都要比一场棋。
黑白子之间,进一步是战火纷飞,退一步是江山破碎。
诸葛亮一心想赢周瑜,可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郭嘉和周瑜倒是棋逢对手,两人时常要在棋盘上厮杀周旋好几天。
胜负局数也是参半。
郭嘉身体不好,每次比完,总要病上两天。
贾诩有些心疼郭嘉身体,又不能向水镜先生抱怨,只能说几句周瑜的不对。
冷言冷语落在周瑜耳边,周瑜不做解释,眉眼间欢悦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还未长个儿的诸葛亮这时总爱打抱不平,常常跳起来和贾诩争论。
周瑜只地半哄半拉地带走他,然后再去厨房给郭嘉炖药。
诸葛亮站在周瑜身后,看着他蹲在火灶前熬药,又气又委屈。
“贾诩欺负你,我帮你说话,你还拦住我。”
诸葛亮双手背在身后,头垂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眼里的泪水打着转。
“君子不作口舌之争。”周瑜没回头,专心致志盯着火上的药。
“可他说的是你。他怎么可以对你说这种话。”眼泪一下没控制住,滴滴答答往地上砸。
再大的委屈,诸葛亮都受过,只是周瑜面前,一点点难过他都不愿意忍,最好心里的东西全都剖出来给那人看。
“人无贵贱,他怎么就不能对我说那些话了?况且,他说的没错。我确实很想赢,也有故意······”
周瑜突然被诸葛亮从身后抱住,矮个子的小孩把脸埋在他的背上,眼泪又湿又热,透过衣服几乎要烫到他的心。
“师弟,你要知道,”周瑜长长叹了口气,“我可以是谋士,是武将,但绝不会是圣人。不是圣人,就会有善恶两面。”
诸葛亮哭得抽抽答答,两只手臂紧抱着周瑜。
“那以后,我和你,如果两军对峙,是不是······”
“是。我会为我认定的君主,全力以赴,绝不留情。”
周瑜安抚地摸着诸葛亮的背。
“但是,师兄保证,出了战场,师兄最疼的,一定只有你。好不好?”
诸葛亮哭着,嘴里嗫嚅的那个“好”字就咬碎在口齿间。
最后,小孩总算止住了哭,周瑜看着他哭成花猫的脸,还是没忍住笑。
“果然,师弟还是小孩子。”
人过着日子,无灾无难无福无乐,就觉得日子稀松平常不值得珍惜。
虽然周瑜常常要下山,但是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多的。
八卦,机巧,军政。
那些足以左右天下格局的东西,成了少年间的嬉笑玩闹。
诸葛亮常常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头人来逗周瑜笑,设一些小打小闹的机关捉弄贾诩。
两人也常常算上一卦,打赌水镜先生的拐杖什么时候会断。
周瑜愈发风度翩翩,甚至有些胆大的姑娘摸上山来,就为多见一眼她们心里的周郎,幸好全被诸葛亮做的机关拦住,让一群打扮得花一样的姑娘在原地转了几个时辰。
诸葛亮也是少年俊朗模样,只是身高比上周瑜总是差了些,正如两人那输赢铁定的棋局。
诸葛亮总算不再是那个抱着周瑜哭的孩子,他在军政上的真知灼见,有时甚至让水镜也赞扬不已。
周瑜看向诸葛亮的眼神,总算有了对于对手的那种兴奋与警惕。
就在诸葛亮以为,日子就要永远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周瑜说他要走了。
诸葛亮手上的书简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他愣了好久,才找到一句话。
“你说过,袁术成不了大事,所以你选的人是······”
诸葛亮几乎要笑了,嘴角稍微扬起,然后凝在那里,似笑非笑。
“孙策。他没钱没兵,看来,你是打算做他的开国功臣了。”
“兵力,钱财,都不是问题。孙策是帝王之才,他一定会在这个乱世出头,哪怕只是割据一方,也能威慑天下。”
周瑜皱着眉头反驳,一字一句砸在诸葛亮心上。
诸葛亮感觉到全身的血都被抽离,只剩下一副苍白的壳子留在这里。
“师弟,你会懂的。我想做他身边的那个人,如同你一直想做管仲,乐毅一样。我会辅佐他,结束这个乱世。”
诸葛亮死死盯着周瑜的脸,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柔软的情愫。可他没有,一直温柔浅笑的周瑜此刻终于把自己淬炼成一把利刃,他要为他选择的君主披荆斩棘了。
诸葛亮霎那间想了很多以前的事,他早知道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周瑜竟能狠心如此,离别在他眼里不过是出征前的热血宣誓与踌躇满志。
可是周瑜,这样的你,把我放在哪里呢?
诸葛亮把头转向窗外,院里的桂花开得旺盛。
诸葛亮刚来时总是想家,虽然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周瑜总能感觉到他在深夜时分的辗转反侧。
那时周瑜不动声色,悄悄差人从山脚移了一株桂树上山来。
诸葛亮问起此事,他只是笑着答:“第一次见面时,师弟身上的桂花香很好闻,所以就想在院里植一株桂树。”
此后果然,诸葛亮睡得安稳不少。
“那我只能祝师兄,得偿所愿了。”
诸葛亮深深地俯下腰去,胸腔刹那间涌上酸涩,几乎逼得他落泪。
“小师弟,先生喊你过去。”
郭嘉倚在门边,眯着双眼,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诸葛亮闻言,一言不发,绕过周瑜,快步走了出去。
“你不应该和他多说,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你和他说这些,究竟是气他,还是气你自己?”
郭嘉打了个哈欠,走进来把手搭在周瑜的肩膀上,整个身子都挂在周瑜身上。
“我只是想说清楚。”周瑜手里还攥着一块羊脂血玉,玉触手生温,可握在手上,连心都是冷的。
“你们之间不清不楚的事情还少么?”
“你什么意思?”
“郭嘉言尽于此。”
周瑜走时,诸葛亮重病了一场。
烧了三天,昏睡了半月。
醒来的那天,他将屋内所有周瑜送的东西拿到那棵桂树下,浇上烈酒,全都烧了。
火势牵连了桂树,一树桂花一院香,最后不过三寸灰。
不久,诸葛亮也下了山,说是想回去务农。
水镜没有拦他,倒是郭嘉听说了,特地千里迢迢写了封信过来笑他。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他在田间吟诵诗歌,在月下为自己斟酒,在芦苇丛中彻夜酣睡,在长满荷花的湖里泛舟。
他只字不提拜水镜为师的那几年,正如他从不提起周瑜的名字。
偶尔在旁人口中听到周瑜的事迹,也不过同其他所有人一样,称赞一句“果真厉害”。
是故,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正如没有人知道无名山上曾经种了一株桂树。
后来,诸葛亮终于等来了他心目中的君主。
那个沉默却坚韧的男人,纵使百般受挫,依旧有着不灭的雄心壮志。
说他一腔孤勇也好,天真可笑也好,诸葛亮偏偏被他所感动,曾经那些被众人嘲笑的“自比于管仲乐毅”,总算迎来了一个可能性。
君臣两人相对行礼,一拜一揖,拿出的都是一颗赤诚之心。
再到后来,便是赤壁了。
战争前夜,吴军大摆宴席,满营都是军士们畅聊欢歌的声音。
硕大的酒碗碰在一起,浊酒晃荡,喝下去的,是对生死的计较。
诸葛亮也同他们一起喝,有些士兵甚至搭上他的肩膀,对他说自家都督的英雄事迹。
诸葛亮笑着回应:“我知道。”
当被灌下第三碗酒时,有人过来请。
“我家都督有请诸葛孔明先生。”
诸葛亮喝得恍恍惚惚,一时只觉这几年的分别,仿佛都在等待这一句。
他甚至有些孩子气得想,你看,师兄,还是你先低头的。
诸葛亮踩着一轻一重的步子走向周瑜的营帐。
周瑜的营帐很大,士兵全被他遣了出去,无端端空出一大块地方。
正如诸葛亮的心,空得令人慌张。
烛光摇曳,晃得满帐人心惶惶,人影戚戚。
诸葛亮只做无事人一般,对着帐中人便拜,“诸葛亮见过都督。”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会心软,喊我一句师兄。”坐在主位的周瑜轻笑,笑声滑到尾音却变了调,成了一声声堵在喉咙里的咳嗽。
诸葛亮这才看向他。
座上人一边咳,一边还不忘冲诸葛亮笑。
笑容被烛火融成温柔水,化在他的眉里眼里。
“既然你不说,就换我来——师弟,好久不见。”
一字一句,一笑一抬眼,眸光流转之际,正如初见那般,那个从枫叶里跑出来的锦衣少年,不曾离去。
多年来那颗空洞到隐隐作痛的心,刹那间被各种情绪填满翻涌充斥。
诸葛亮心想,自己可真没出息。
心动心死,全在他的一句话里。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而一心动,便永远心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