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影，去帮我把毯子拿过来罢。”年轻的公子低声说，声音里透着困倦和深深的疲惫。许是看出我的怔忪和恍惚，他低声唤我：“阿影？”我回过神来，将毯子拿来盖在他身上，他向我点了点头，便垂下眼眸沉沉睡去。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跳跃着透过窗棱，洒在他俊美白皙的脸上，铺在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上。我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微微煽动的睫毛，一时间竟有些不真切。
我有些失神，我想这水龙吟盟主，移花宫宫主，唐门二公子唐青枫，且不过是个孩子。会疲惫，会任性，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脆弱。
【二】
我叫做画影。对我来说，名字只是个代号，从没有人将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看。我不过是一缕魂魄，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粘连在一起的，僵硬的木偶。我可悲的一生，不过是作为一个影子活着，围绕着“他”而存在的傀儡罢了。
所谓的“他”，是唐青枫，是江湖中人人称赞，人人敬仰，是世人皆为其才华风采而折服的唐盟主。
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小小的一团，跟在他父亲身后，包子脸上写满了严肃。彼时我刚刚清醒，刚刚从炼狱中脱离，脑中甚是混乱，迷蒙中听到唐岳浑厚的声音。
他说，枫儿，你且看好，这便是为父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我唐门的独门秘器，今日便交由你了。
从此以后，它就是你的武器，是你的盾牌，是你的影子。它因你存在，随你生死，永远不离你身侧左右。
“牵丝画我影，月饮扇中歌。如此，便叫画影吧。”清脆的，还带着软糯的少年音突然响起。
我猛的睁开眼，看到面前朝我微笑的少年。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定定的望着我，放佛在端详着什么稀世珍宝。可此时的我，狼狈不堪，还带着满身的惊恐和混沌。
我是怪物，拜他所赐，拜唐门所赐。
他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颊，微微笑着说：“阿影，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我是恨他的，恨他的一无所知，恨他年少的天真和澄澈。
世人不知，唐门傀儡，乃是于人之将死，奄奄一息之时，迷其神魂，抽其筋脉，断其骨骼，再以钢筋玄铁重新打磨铸造。期间许多人无法承受这炼狱般的过程，在痛苦中死去，而活下来的，往往具有强大的魄力，最终成为唐门弟子手中无往而不利的武器。
我与那些成形的傀儡一样，最终熬了过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可能仅仅是活着，活下去，这一个简单的念头。我是活下来了，哪怕作为一个怪物，不生不死的活着。可我同样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时的全部感受。
我也渐渐明白了，自唐青枫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自他的手抚上我脸颊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便与他紧紧相连。
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任何人，我不再拥有多余的感情，不再为人间所累。
从那以后，我便是他的影子，是他的刀剑，是他的身侧长明灯。
细密的丝线一头紧紧附在我的身上，缠绕在我的骨骼关节上，另一头牢牢的握在他的手里。他一牵一转，我一舞一动，此间牵扯翻绕，便是十年。
【三】
“阿影，怎么最近总是走神。”唐青枫已然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看着我神游的样子又气又笑的说，顺势拿着扇柄轻轻敲了下我的头。“罢了罢了，你便去歇息下吧，近日来要务甚多，又与青龙会不少周旋，去找茴香帮你清理下吧。”他展开扇子，兀自摇晃着扇坠，慢悠悠的说道。我微微弯了弯腰，转身离开。末了，他又笑着调侃我说：“看你脏兮兮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唐青枫多苛待自家傀儡。”
我迈出门，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见他盯着扇坠，若有所思。
那扇坠是他十八岁生日时，铸神谷齐落竹专门为他打造的，世间仅此一份。这坠子更是铸神谷奉上的，作为恭贺他接管四大盟会之一“水龙吟”的贺礼。那坠子本是琥珀，不过与旁的不同，这琥珀中包裹着一枚形态完好，清晰宛然的初生红叶。此物乃是齐落竹偶然在山中寻得，并加以雕制做成扇坠，正配唐青枫的扇子，红叶。唐青枫得此珍奇，而制作者齐落竹又是他儿时便相遇的挚友，是他难寻难觅的知己，于是更加喜欢，更加宝贝这枚扇坠。他将坠子挂在扇柄上，置于身侧，每每有心事，每每思及旧事念及故人，都将这坠子拿在手中摩挲把玩。而今，他盯着扇坠发呆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心里的踌躇忧虑，我又怎会不知。
“燕南飞已死，百晓生穷极一生心血布下的棋局毁于一旦，他自己也葬身在公子羽手中。如今，这激战过后，唐门也元气大伤......明月心公子羽这二人不除，终究会引起更多的血雨腥风。而这决战之日就在眼下了，宫主，你看这......”
“罢了，我自有考量，你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唐青枫面色凝重，眉间仿佛有千层锁。
我回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这字字句句入耳，我不禁停下脚步。
“阿影，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快快过来。”唐青枫看到我，脸色稍稍好转。我默默走进去，站在他身后。他对面的亲信倒是对我十分好奇，临走时回头瞄了我好几眼，我也迎着他的眼神回望过去。突然间，一道黑影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是唐青枫的袖子扫了过来，堪堪擦过我的鼻尖。我连忙后退，弯下腰，却听他带着笑意说，“又发什么呆呢，可是闷着了？”我抿了抿唇，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半晌，他微微叹了口气，说：“也是，好几日没出去了，今日正好是上元佳节，我们出去逛逛吧。”说罢，他唤来花椒将他新做好的白色狐裘拿出来，披在身上。
光滑柔软的裘衣映衬着他年轻好看的脸，和着荧荧的烛火，和着少年清浅的笑意。那一瞬我仿佛明白了，世人常说的那句话，公子世无双。
“阿影，我们走吧”他说。
【四】
寒冷的冬日也掩盖不住开封的繁华。火树银花，笑语缱绻，人们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携着家眷，一同出游。有情人将爱语，将诺言，将山盟海誓写在孔明灯上，徐徐放飞，在火光映照下十指相扣。我抬起头，竟是满眼的孔明灯。一时间，在火光的映照下，夜空都有些泛红。
“诶哟！”迎面跑来了个冒冒失失的小孩子，眼看就向唐青枫撞来。我皱了皱眉，下意识的伸手，却被唐青枫先一步拦住，那小孩子就直冲冲的撞进他怀里。他轻轻将那小孩子放下，伸手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蛋，说：“小朋友，你的家人在哪呀，街上人多杂乱，答应哥哥不要再这般乱跑好不好？”正说着，只看一个粉红色的影子冲出来紧紧把这孩子抱进怀中，看样子年纪不大，像是他姐姐。粉衣女子一边语气惊慌的训斥着孩子，一边着急的检查他是否有受伤。
粉衣女子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慌忙向唐青枫道谢。她看过来那一瞬，却又怔住了。唐青枫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计较，便又走进热闹的人群中。我亦步亦趋，加快了步伐，紧跟在他身后。
周遭的人群拥挤，或笑或闹，呵出的哈气带着热烈的欢喜，我紧盯着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心下感慨万千。
烛火为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映的那狐狸毛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这样的他，拥抱起来，应该会很温暖吧？
走了有好一会，我看着他在各式各样的小摊前停留，被各种新奇的小玩意逗得忍俊不禁。
我没被灯火迷花了眼，没被热闹晃住心神，却沉溺在他满是笑意的眼眸中，一醉不起。
他慢慢的在河边停下脚步，望着漂浮在水中的花灯，放佛对着我又仿佛对自己说说：“这花灯，小小的一只，却载着人们满心的希冀，又不知，是否真的灵验。”我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转身却见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个花灯，他见我不解，笑着说：“既是佳节，你我便也图个吉利吧。”说着，他点燃了花灯上的烛火，轻轻放在河水中，看着它随着河水远去。
半晌，我有些僵硬的开口：“不知公子许了什么愿？”
他抬了抬眸，眼中漆黑一团，让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我许愿，愿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一时间，我竟觉得哽咽，眼眶干涩，放佛有什么情绪浓烈的要夺眶而出。
江湖有多重，江湖有多轻；天下有多大，天下又有多小。在太多人的眼里，江湖不过三两好友，不过把酒言欢，不过冬日里的一盏暖灯一炉温火，不过一柄伞，一双手，一个温暖的怀抱；天下也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住着自己，住着爱人，住着小小的娃娃，驻着一生一世的承诺。可他呢，他不仅仅是唐青枫，他还是唐门少主，是唐盟主，更是唐宫主。江湖和天下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也注定让他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太多时候，人们都已然忘了，他不过十八岁，他不过是个一路奔走，被逼着快速长大的孩子。
他总是笑着的，笑的风雅无双，笑的迷乱了人眼。笑着笑着，让人们看不到他身上的伤疤，看不到他背后的重担，看不到他年少成名的辛酸，看不到他心里的沉郁和悲伤。
什么风雅，何谓无双，不过清风，不过折扇，不过茕茕孑立，不过孑然一身。
恍然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阿影，你是否还记得阿姐询问起我唐蓝之事的那日？”我点点头，我又怎会忘记。
那日他借着微醺，告知唐青容当年他们的姑姑唐蓝，也就是明月心出走之事。唐青容沉默不语，半晌后问他，是否也羡慕同情，骨子里也想和她一样，不管这江湖天下，不顾这世人褒贬，随心随意的一路前行。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回答，他说不，他说若是说羡慕，也只是羡慕她心中能够燃起如此火焰，为一人所燃，熊熊而不悔。彼时月色皎洁，唯有风声，唯有树叶挲挲，在地上投下纷乱的缠影。
我仍记得那时的他，少年长身玉立，风光霁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眼中星河璀璨，从容且坚定。
“那日阿姐的问题，如今我有了答案。”他背对着我，如是说。
“人生有轰轰烈烈的路，有逍遥自在的路，而我亦有我自己的路。我有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有我不得不面对的宿命，也有我心甘情愿保护的软肋。太多东西支撑着我，走下去，又何必要追求那所谓的飞蛾扑火，一瞬之光？”
“我想守护这些愿望，守护这些美好。”
“这便是我的光。”
烟花炸开在黑色的夜幕里，绽开在少年的眼底，我用力想把这一幕深深的刻在脑海里，不去理会那哽在喉咙里的呐喊。
你知不知道，飞蛾扑火也罢，一瞬之光也好，我只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五】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雷声轰隆隆的在云层里呜咽，好像有谁在哭。
地上满是鲜血，和着泥土和雨水，染红了绿茵茵的草，也染红了我的眼睛。
我仔细的观察着周围，小心的迈出每一步。我还记得前一晚，唐青枫对我说的话，他说今日一战凶多吉少，万事都要小心谨慎，一切都听他指挥。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突然间，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的落下。是公子羽。见此，叶知秋和离玉堂止住脚步，回头与我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动手了，便提剑冲了上去。
我们正想紧随其后，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们的对手，是我！”明月心悠悠的从石柱后走出来，狠戾的说。
电光火石间，利刃如雨般刺向我们，我已无暇顾及其他。“保护好少侠！”混乱间，唐青枫高声说着。我心下担忧他，却也只得站在少侠身前，紧紧护住少侠。
他们二人不知过了几招，却听“啪”的一声，竟是唐青枫的红叶扇应声而碎，露出了一支通体清莹的玉笛。
“移花宫！竟是移花宫的武功！”随着唐青枫的笛声响起，明月心也渐渐受其影响，有些站不稳的向后倒下。我松了口气，却见衣袂纷飞，有谁双手扶起了她。
公子羽！我心道不好，难道叶知秋二人......我定睛望去，果然叶知秋离玉堂二人已经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让我来吧，你且歇着。”公子羽温柔的说着，眼神却无比阴狠的朝唐青枫看过来。他执着长剑，猛的冲过来。
我捏紧拳头，做好了冲上前去的准备，做好了利剑穿过胸口的准备。
做好了我作为傀儡的可悲的一生一直在做的准备。
为他死去，为唐青枫死去。
我下意识的闭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可是，是谁的胸膛被那利剑贯穿，是谁的鲜血浸润了衣衫，又是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背影，我无比熟悉的那个背影，清瘦的却背负了太多的背影。
那个抱起来会觉得温暖的背影，那个在星光下无比清冷的背影。
那个我守护了一生的背影。
“唐师兄———”
身后传来谁凄厉的哭喊，我已来不及分辨。
一瞬间，很多片段在我脑海中浮现，他清浅微笑的样子，他温柔缱绻的样子，他面容阴狠的样子，他杀了人，脚下满是鲜血的样子。
唐青枫，我是恨你的吧，恨你将我禁锢，将我锁在你身边这方寸之地。
我恨你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江湖，而我于你却不过是工具，不过是武器，不过是这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