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其实没想过解语花是认真说要离开的,后者的迟迟未动仿佛证实着他的猜测。
可谓树挪根不可活,解语花是注定要在原地再守上千年万年的,即便元神四处飘荡,他的本体——这漫天的古老海棠也只能扎根于此。
所以张起灵以为他不过是看破了人性的悲凉,幻想着可以逃离罢了。
随着瘟疫无法控制的席卷,城镇的衰败已是必然,曾八街九陌的繁华只剩下残破的空城,伴着飞扬的黄土,侵蚀着每一寸砖瓦。
“最后一个人死了。”张起灵听到坐在枝丫上的解语花轻声说道,抬头望去,后者依旧赤着脚,距离和角度遮挡住他的容颜,张起灵只能看到那白卝皙的脚掌微弱的晃动着。解语花眺望着远方城镇的方向,再无一人的城镇上方弥漫着死亡的灰雾,久久不散。缓缓低下头,解语花从上方俯视着张起灵,忽然笑颜婉然,“我开花给你看可好?”
不等张起灵回答,解语花从枝杈上跃下,脚尖轻轻点地安然落于树下。
张起灵望着少年落于眼前的身姿,不知怎么忽生出了几分其他心思,在看到解语花落下时想要将他揽下,但手终是没有抬起。
解语花背对着张起灵,长袖抚过,清风吹过叶梢,似愉悦的沙响,点点桃红如女子姣好的羞涩映衬于葱翠繁茂之间,有别于那日的转眼即逝,海棠花始终灿烂绽放,染得这气息间生得些许甜腻。
当张起灵发现解语花展开结界时,已晚了一步。
“解语花!”张起灵鲜少唤他名字,总是以你字相称,像是怕些什么又或是顾忌着什么。张起灵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尽管解语花修为较自己略为逊色,但结界流光中赤金颜色的存在即便微弱,仍证明着解语花将自己真身融进了结界之中,若是强行闯入,定会伤他。
他只是这魏巍大树枝杈间的一株浅薄绯红的海棠。
不过是一株海棠。
“你那日说陪我,可是认真的?”解语花抬头望着树梢,未曾回头。
“自然。”张起灵不假思索的答复着,尽管对此诸多猜测,但他是真心的。
“无论哪里?”
“无论哪里。”
解语花噗嗤便笑了,回身望去,金色流光之外的男人果然于猜想中那般义正言辞的模样,好似是他要去舍身一般。浅浅薄光流动于眼前,如此望去,好似初秋的凋零沾染着张起灵眉眼,解语花浅笑,“你老实答我,我们可曾相识?”
张起灵皱眉未做回答。
“如此,便是真的了。”解语花将张起灵的沉默归于默认,意料之中的点了点头,向着结界边缘踱步走来,抬手摸着那坚硬的结界,是意料之外的冰凉,“那你定是知晓我命数了。”
这一次,张起灵倒是老实答是。
“那年我便奇怪,你一麒麟仙神,为何要委屈在我这海棠树下。”解语花眉眼低垂,流光映衬之下满溢颓然,嘴角微扬的浅笑像极了落寞,“可否说与我听听?”
“你要做什么?”张起灵皱眉,心下的慌乱犹如风暴间的碎石,熟悉得令他惶恐。
“我想离开。”解语花依旧笑笑,“想去看大山大河间的壮丽,想去看八荒四海的繁华盛世。”解语花顿了顿,收回手缓缓后退数步,“想和你一起。”
“我一直在。”张起灵终是猜到了解语花要做什么,疾步上前守在结界之外,抬手用力敲在屏障上,触手可感的炙热灼红了他的手侧,张起灵不安的看着解语花,“我会一直都在。”
解语花顿了顿终是未将最真实的心意全盘托出。
璀璨的烈火骤然灼烧着身后的巨木,肆意蔓延的火舌舔食着那每一寸深褐的粗糙,喜悦而兴奋的漫上了枝头,大力拥抱着那些星辰般点缀的桃色,直至全部淹没。
解语花笑笑,说等我。
张起灵说好。
这一等便是百年。
张起灵不在乎,于他而言,百年光阴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白驹过隙,瞬间而已,但是思念却伤得他体无完肤,他贪婪而痴迷的回忆着以往种种,享受着那瞬间席卷的欣喜和随之而来的疼痛。
乐此不疲。
又临世间月夕,每近佳节凡间素来热闹,但终与张起灵无关,独自一人躲在山间,临于星池深渊,漠然淡望着眼前群山于这亿万年间凝聚而成的寂静,侧耳谛听着这雄浑壮阔的呢喃。
“倒是像个傻卝子。”张起灵听到有人这样说着。
喜色恍然攀上眉梢,张起灵望向身侧,果真见一浅色身影缓缓聚形,张起灵痴痴望着,那人的一眉一眼早已深刻在记忆中,终是不如重新出现眼前的真实。
“你醒了。”张起灵这样说道,上前抓过解语花的手,紧紧握着。
解语花侧头笑着,抬手附上张起灵脸侧,倒显得有些无奈,“没想到竟是攀上你这麟角。”
百年前,解语花自然不是一心求死才烧了那古树,他知张起灵身份,是上古的麒麟仙神,他不会、也不能真的在这树下守着自己千年万年,但解语花无法离开,自八百年前形成魂体开始,他尝试过无数法子,他能看着世间万物,却也只是看着,身体仍然停留在原地,守着这参天古树,守着这浅浅绯红。
他也曾放弃过,但那时他不过一丝魂体,无牵无挂。
直到修炼百年后他幻化人形时,张起灵出现在他眼前。
解语花原以为张起灵不过只是路过,却留在了海棠树下一年又一年,他便看着他一年又一年。
他想离开,第一次如此真切。
却屡试屡败。
张起灵也只是安静的看着,不急不恼,这七百年间始终未提离开,但解语花终是按耐不住,这法子虽有些冒险,但终是值得一试。
他便扯了自己魂魄丢于世间,然后放火烧了那古老海棠。
这一百年来,他努力将自己无所依附的魂魄重新凝聚,百年比他预想的时间或长也或短。解语花其实并无把握,尽管事先存留了魂魄,但真身被毁的伤害究竟需要多少时长才能复原,谁也不知。
只是不想,自己的魂魄最后竟是挂在了张起灵麒麟真身的麟角之上,无论是八百年前的还是八百年后,醒来的第一眼还是他。
解语花忽然伸出手像是朝张起灵讨要什么,张起灵不解,伸手去牵,却被解语花躲掉,抓卝弄着手指,“今日是凡间月夕,你许我的桂花糖饼呢?”
“你记得?!”解语花看到张起灵眉眼满是欣喜,接着整个人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听着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你记得。
那是八百年前的记忆,对解语花而言是属于自己与张起灵之外的故事,却看得真真切切,初尝桂花糖饼时的甜醇,仿佛还沾粘在舌间久散不去。
张起灵许解语花,第二年月夕之时要亲手做给他。
只是来不及等到,惩戒天雷便打散了解语花元神。
“倒亏得你还是个上神。”一声长叹,解语花抬手回拥着他,讨好似的将头埋在张起灵颈间,“让你久等了。”
“五千年期满,我去与俈帝讨要你的星辰仙骨,还你原职。”张起灵松开怀抱看着解语花,言语平稳,却不难听出急迫和喜悦之意,却在望见解语花满眼疑惑后,忽得冷了下来,“你不记得。”
像是一把冰凌恍然扎入胸口,张起灵眼中的失落让解语花恐慌,微微摇头,解语花在记忆中试图寻到张起灵言语间的蛛丝马迹,即便是那些往事间,仍未见丝毫。解语花抓着张起灵衣袖,好似下一秒他便会转身离去。
张起灵的双臂缓缓垂下,又换做以往淡然的模样,“无妨,我说过等你。”
解语花紧紧抓着张起灵衣角,沉墨缕金的上裳在掌心间褶皱不堪,他低眼望着一旁,不想那脑海中拥挤喧嚣的记忆竟有五千年之久,他曾为海棠、曾为天鸟、甚至万物,却忆不起与俈帝、星辰半点相联的记忆。
解语花的灵力有些涣散,身形的凝聚出现了虚晃的迹象,张起灵慌忙将自己与解语花困于结界之中,生怕解语花好不容易才凝聚的意识再次魂飞魄散,“雨臣!”
神情恍然愣住,解语花将思绪抽离记忆之中,抬头看着张起灵,“这可是我名字?”
“是。”
“所以即便是五千年前的相遇也并非偶然?”解语花望着他,胸口拥挤着太多情绪无处宣泄,冲撞着他心口阵阵绞痛。
“是。”
闭上眼,解语花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再睁开眼时已不见适才的慌乱,“你说五千年期满是指何事?”
“你我皆为浩天上神,因有过,俈帝剥你仙骨降生凡尘,于五千年刑罚。”
解语花全然没有丝毫记忆,却看得出张起灵眼底的自责,“可与你有关?”张起灵皱眉,只念道是我过错,不肯多说其他。解语花并不逼他,引他继续说,“难怪你知我命数,即是凡尘,为何我非凡人?说来好似每世都不过七百年便必将魂散?”
张起灵低头不语,看来如此设计想必与他也有关系,解语花暗想着五千年刑期,七世轮回,刚好四千九百年,若理应刑满,这最后一百年该是他重塑仙骨的时候,怎的还是以海棠真身附于张起灵麟角,“于浩天之上,我神职为何?”
“你本是玄空繁星所汇,为浩天北宸上神,执掌星河,名雨臣。”
着实是个意料之外的官职,解语花不曾想自己竟是如此身份,忽然明白了些许,再抬眼时,眼角点缀了些许笑意,“这五千年刑罚可只有你我二人?”
张起灵点头,却见解语花垂眼笑了,“如此,俈帝倒是小心眼的很。”见张起灵不解,解语花又问“老实答我,可是因一情字?”
果然见张起灵面露逃色,解语花知他不愿将过往情绪堆压在他身上,这五千年来,张起灵从未对自己说过任何只是默默守护着,每逢七百年之期便再次动身去寻自己。解语花笑意更甚,虽是心疼,却更多欢喜,“岂不说往事,你守了我五千年,若说还不明白,怕也是朵傻卝子花了。”抬手揽上了张起灵脖颈,解语花欺身上前,瞳孔间倒映着张起灵的容颜,“你可知我为何要烧了那古树?”
“你想离开。”
解语花无奈笑了,想着自己说想和他一起的话怕是被他全然歪曲了本意,回了句也对,继续说道,满眼的明媚倒令身后万千山河成了配角,“因为喜欢你,即便只有这八百年过往,我依旧喜欢你。”
强势的亲吻随之落于自己唇上,未尽的言语皆淹没在浓浓情意间,解语花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唇卝瓣上的温热,他等了五千年,他守了五千年,七世轮回不过瞬息,不是俈帝为难了他们千年,是他们自己束缚了自己。
即便完结,如此足矣。
失落的星辰凝汇为辰光点缀于解语花周卝身之上,逐渐融入在他的身体里,解语花重新睁开双眼,如星河般璀璨的墨蓝承载着张起灵宠溺的浅笑,“你回来了,雨臣。”
“我想你了。”
“我也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