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的长安城落尽了榴花,来往行人会时不时瞧见谁家院内溢出的秋枝,那枝上繁密的叶已尽数染上了黄赭,其间掩映着愈加饱满的果实。而这几日,路上行人渐少,缘是霏霏的雨已下了半旬。它将残花枯叶肆意打落的同时,也涤净了长安盛夏在市坊街巷上灼热过的尘土。
风簌簌地吹着,蓦地冲撞上了明心斋的轩窗。王柳萱抓起碟内一把剥好的石榴籽塞进嘴里,随即便起身查看窗扇关合得是否严密。
明心斋是慈恩寺内的藏书之所,除了佛家经文外,这里还有不少墨宝画卷,以供前来谒拜的长安士人把玩。及笄之年的王柳萱便在这方小书斋内打发自己的日子——她或是拉出数只卷轴铺满地面,阅罢又一一放回;或是在明窗净几前摆弄笔墨纸砚,写些稚嫩矫揉的酸文小字;又或是听老和尚讲讲佛理,权当入眠之谣。王柳萱自知辜负了父亲让她在这里修身养性、研习诗文的初衷,但却没法子阻止这些不甚中规的举动在日复一日间变成常态。小女儿优哉游哉地在窗前看着榴花红了又败,男子们却得为功名仕途奔忙,“可叹,可叹!”她时常这样感慨道。
临近秋闱,不少赶考的书生们借住在慈恩寺,她便每日都能听见琅琅的书声,甚至自己都能把那些五经四书、治世之道背上个三两句。
身为侯爷的父亲对自己向来都是极好的,虽然自记事起王柳萱便未曾见过生母,但父亲宽容体贴的关怀也不曾让她觉得人生有何疏忽怠慢。就这样,春去秋来,时间历过了十五载。
此时站在窗前嚼着石榴籽的王柳萱正思忖着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对此,她略微怀有一些复杂的情绪。
那是秋雨还未袭来长安城的一日,她像往常一样在明心斋里悠悠地度过了晨午,然后不慌不忙地踱步至西市,希望能在回家前寻个乐事。
正在出神之际,猛然间的碰撞让她倏忽清醒,随即,浓烈的酒味扑鼻而至。
她仰头打量眼前这位失礼的醉鬼——青衫,肤白,五官周正,发丝随意地散在肩上,只一缕用根红绳系成了细辫。王柳萱的脸上浮起一抹尴尬的红晕,正当她谋划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转身就走时,那醉酒公子却先开口了。
“小娘子,你我难得撞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如一同前去酣畅大饮?”他俯身,捏起王柳萱的下颌,字字清朗又轻佻地说道。
此刻,王柳萱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她已忘记自己是如何捂着脸仓皇地逃开了,而那公子在她下颌留下的温度却几天都不曾褪去。
想到这儿,王柳萱咽下了口中为数不多的汁水,吐出早已被咀嚼至糜烂的籽粒。“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她喃喃自语地宽慰自己。
已到了该回侯府的时刻,她想,转身却只看见空空的墙角——原来自己今早忘带了纸伞。王柳萱推门而出,不自量力地想猜猜这雨几时能停。雨从翘脚的屋檐上急速坠下,击打着遍布青苔的石砖,原以为动耳的声音此时却显得格外恼人。
“姑娘?”一位身着水蓝色圆领袍的书生轻唤,手中持着一把正在滴水的油纸伞。
王柳萱听到呼唤,她抬眼,喜出望外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