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嬴氏
咸阳织锦坊
“母后……?”此二字在嘴边反复碾磨,只觉唇齿生热、耳中更烫,烧得旧我魂魄愈加清亮——便又愈发多话了。
“还记得吗,你四岁那年连烧三日,恰又逢霖雨不开,你父在堂前筹谋着开壕注壅,我则在内室里守着你,一步不敢离。想想那时倒是一样的寝食难安。幸而上天眷顾,在大水亡卫之前及时罢了雨师,你竟也痊愈,只不过落下个一到雨天就头疼的毛病。”
道是朏月有晦,无瑕不玉。思及此,面上竟现出一抹笑容。
“我如今在想,咸阳的日头毒是毒,却也比濮阳的阴雨天更能让你痛快些。”
“当年秦骑寇虐的时候,我只是恨。我听着宫室内外皆一般的喧杀,我看见夫君死在无名小卒的刀下——他那把刀,已经砍到钝了……我思及孤儿寡母……我只是恨。现在看来,我一个深宫妇人又算什么呢?国破了,家亡了,我依旧像个普通女人一样,靠那双还算有用的手勉强活着。”
说到手……她下意识握紧榻边那双手,那双触过杏蕊桃夭、抚过诗书弦琴、又被丝线缠惹上宿命痕迹的手。
罢了,愔愔一叹。
“你说得对,活下去才是要紧事。我早已看淡了,只要番君自在无虞,我便再也不恨了。”
“我死后,卫侯这一代的宗室就算没了,卫国的象征,也尽数埋葬了。”
忽瞪大了眼睛,射出几道神思之外的光来,笃定道:“可你不一样,番君,听娘的话,啊?改名换姓,忘记过去……”
平白生了太多话,此刻已有些体力不支了。先前说过的话也在渐渐忘却,徒将最后几枚残词片语重复着:“你可知当初爹娘为何唤你番君……”
却又自解其语。“其实知或不知都无妨——没用了。”
眉头微蹙着,好似在皱纹凹陷处藏了点月光进去。“便让我再唤你一声——番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