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人类学家所不耻的猎奇心”
我去孟崖是十月初。每个月初,阿康都要给军队送粮,我就有机会跟着阿康和他的妹夫(缅族,其父亲生前是从下缅甸到孟崖工作的警察,父亲去世后他就一直在孟崖生活,主要务农)去万海看看。
从孟崖到万海似乎只有一条路,基本都是山路,车子行进过程,有时候穿行在山林里,有时候行进在农田边。农作物看起来主要是玉米和水稻。当然,这几年有些地方也开始种西瓜。据说前两年因为天气原因,下暴雨把西瓜花都打烂了,好多人损失惨重,阿康的西瓜地也是。他跟我说起来的时候,都还气得眼冒怒火。
车子穿越一片山林时,阿康说丛林里也有个村子,这个村也要交粮,还要被征兵,一家出一个人,不出不行。再往下走,需要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架了一座桥,桥头是一个哨所,设有检查点。阿康下去告知他们来意,我穿着朴素,坐在车上不敢出声。阿康带我去送粮之前,特意交代我换上了他母亲的衣服,还嘱咐我一定要收起手机、不能拍照!虽然已经算是“准备充分”,我还是有些紧张,坐着不敢乱动,以免过度引起士兵注意。
我们所途径的一路,是缅军与北掸邦军交战的地带,车子一路前行,我的左手边(分不清南北)时不时会看到北掸邦军的“哨所”。所谓哨所,就是一个用篱笆和短木头建成的简易吊脚楼,高估计有一米多,长宽应该也不过两米上下,靠近路的这一侧会有一个小缝,应该是用来做观察和做枪眼的。一般旁边还有一个小的篱笆房或者铁皮房,士兵可以住在那里。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士兵,有的哨所看起来没人,有的有一两个驻守。阿康给我指了前方尖山下面就有缅军的营房。
缅军与“叛军”双方一般在山里交火,不会蓄意伤及村庄,交火前会通知村民不能出村,但也时有发生误伤村民的事件或者听到军人在村子“打劫”的传闻。有时候双方军人会进城里买东西。阿康说这些人进城时一定要脱军装,没穿军装,就算被对方认出来,也不会打起来。但是如果谁敢穿军装进城,那就是自找死路了。孟崖城说来也挺奇异,两根烟功夫就能从头走到尾的街道,城头是缅政府的各种建制,城尾就有北掸军高高的岗哨。
(△孟崖城尾的岗哨。作者拍摄)
行车继续!过了第一道检查点,我们似乎就真正进入完全属于北掸邦军管控的地带了。不过,这条路竟然可以通往东枝!阿康带着“旅游团”去茵莱湖观光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有一次桥断了,还等了好几天。我们这次去,在路上倒是没遇上什么车,应该是北掸邦军管得严了,不让一般车辆过。当然也许还有路况的原因。
其实沿途还是看得到好几个村子。最神奇的是,还有汉人在里面做生意。我们在前后孤零零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停留了几分钟,阿康给他家送去一袋米。这家是汉人,在这里卖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日用百货,破旧柜台还陈列着饼干、方便面等几样简单的速食。阿康说是他们家托他拉米过来的。这里手机几乎没有信号,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带信的。反正,停留一会儿后我们就继续上路了。
(△别人家的货车。作者拍摄)
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二三十户人的村子(规模还算大的了),阿康带我们在一个地方歇脚吃早餐。他说这个村子每个人都吸毒,还特意强调了连女的也吸毒!初来乍到缅甸的我警惕起来,生怕一会儿她们给我送上来的食物不小心掺杂了点HHH或者MMM(注:考虑到读者年龄,小编对原文做了处理,下同)。不过我是多虑了,招待我们的两个女孩都很和善,还有点怕生。上来问我们要吃什么,我们点了速溶的奶茶和炒饭,缅甸早餐必备!
阿康跟这家男主人是朋友。男主人吸毒,一般待在一个房间里不出来。用餐前,阿康要先去看看他的朋友。他给这位朋友带来一个汤碗大小的翡翠原石作为礼物,他解释说“吃药的人吃完了就爱磨石头!”。虽然我也想去见识一下这位朋友,不过阿康怕里面的“大场面”会吓到我。于是,派他妹夫陪我等在外面。
我来缅甸之前只学过一个多月缅语。我和他妹夫两人四目相对,这时候我只能开动大脑把之前学过的词汇、句子都回忆一遍,想想能说点啥。结果对着他妹夫只蹦出来一句话“您吸毒吗?”...他连忙解释他不吸毒。他说吸毒不好,这些人吸毒,因为这些人心里没有佛。虽然带着点社会科学眼光的我,马上可以想出来譬如结构性暴力、底层的苦难、殖民主义后遗症、第三世界发展的困境、碎片化民族主义灾难之类的解释,但作为语言弱鸡的我,当时也没能力说点儿我的见解,倒是一下子觉得这个妹夫还挺单纯挺可爱的。想想一个缅甸警察的儿子跟着我们给“叛军”送粮,还努力跟我蹦几个英文单词,也不容易。
尬聊了几分钟,阿康从房间里跑出来,满身都是“卡苦”的味道。这味道我倒是蛮熟悉。小时候我住在中缅边境的一个镇上,当时好多搞木材的老板都抽这个,有些人家里还有烟房。后来就少了。我以为他是出来吃饭的,没想到手里捏了一瓶小拇指大小的HHH和两颗红色的“药子”。特意拿出来给我见见世面!这真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两样东西,心里一阵紧张。“卡苦”的味道我是闻出来了,HHH不知道有没有味道?我打开小瓶子,拿到鼻头准备闻一闻,阿康马上制止了我!吓死我了!原来这玩意儿不能闻!阿康看我一阵紧张,赶紧把“东西”送回了屋子。
我必须要承认,最初我心血来潮想跟着阿康来送军粮,多少有点儿为人类学家所不耻的猎奇心理。刚到缅北,就去“叛军”的大本营送军粮,路上还见识了“药子”,应该也算是我缅北之行的难忘开端了。但当阿康把毒品拿来我面前展示时,这种猎奇心转为了深深的羞愧。我预想到这场旅行的见闻,于我而言,可能只是增添了人生的又一个“第一次”,更或者仅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于我面对的这些人而言,这是真正经历着的生活。人类学家热衷把经验提炼为理论,但在面对真实生活时,理论充满了无力感。而人类学家对这种无力感的存在往往不够坦诚。也不知到应该再说些什么,我只好默默吃光了盘子里的饭。
吃过早饭(其实也不过早上七点多,我们五点都就起来了!),我们继续往前行。路过绿油油的稻田,让我觉得这个村子很富足。阿康说前面有个庙,是摆夷很重要的十二座庙之一,跟清迈的某某庙有联系,以前泰国人都会来这里拜佛。但是我们要赶路,他决定送完军粮回来,带我去庙里看看。
(△寺庙外的稻田。作者拍摄)
在快要靠近万海的时候,又有一个检查点。检查点背靠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开了许多梯田,梯田旁边就有些人家。山丘顶上就是万海,北掸邦军的大本营!过了检查点,汽车往上行驶,转几个弯就看到许多房子。
03
“那里就是大本营?”
我们先在一家杂货铺门前停下,去这家歇息一会儿,喝瓶水。这家是阿康的亲戚,汉人,店里还有几个小孩子。我去上了个卫生间,出来就发现胳膊莫名其妙长了一片疙瘩。于是问他们有没有卖中国的风油精或者类似物的药店。杂货铺老板娘派她的孩子们带我去买药,一堆小孩带着我走到药店。刚进药店,我顿然失语,脑子里想着要怎么跟药店老板说“风油精”这种玩意儿,我学缅语也没学过这个啊,掸语更是一句也不会。更严重的是:万一老板听出来我是个中国人,跑去告密或者喊人把我抓起来,那可怎么办?我居然还在想,是我自己私自决定跟着阿康来送粮,到时候我自己闯的祸,祖国妈妈肯定不会来救我...万一还连累了阿康一家,那我岂不是罪恶滔天了...正在脑补中,药店老板直接开口,用一口纯正云南话问我“要什么?”...!!!好吧,我想多了。
我买到了一盒清凉油。回到杂货铺寒暄了一阵,终于要去送军粮了!我很好奇这个大本营长啥样!车子沿着小镇的主路向前开,马路两边是一排排一层或两层模仿摆夷传统干栏式建筑形态的水泥房,每家都有个院子,看起来和谐静谧。我问阿康去哪里送军粮,他说前面山上。
我以为还有一大段路呢,没想到车开了估摸五分钟,停在镇尾一个门前。阿康跳下车跑过去说明来意,两个人迎了过来,指挥着他把车开进院子。一个怀孕的女人缓缓走出来,拿着钥匙去开粮仓的大门。粮仓的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大概二三百平的样子,是一个老式的干栏式建筑。
我刚开始坐在车上不敢下去,虽然刚才经历了药店老板的乌龙,但是现在所处的地方毕竟是“军事重地”,还是要警惕一点。真被抓了就麻烦了!不过满车的大米要搬到粮仓,也是挺漫长的过程。
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我发现并没有人在意来了个陌生人,也就大着胆子跳下车,在院子里走动起来。先是进粮仓里看一看,仓库里并没有储备多少粮食,看了每月送粮还是有必要的。仓库门口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画了个时间表,横轴写着需要送粮的“军区”名字,纵轴是月份,送过的就在下面打个勾。因为不能拍照,又不懂缅语(那个究竟是缅语还是掸语!!??),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有哪些地方要交粮了。
倒是管粮仓的那位女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她头上挽着一个松散的发髻,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下身裹着一条鲜亮的筒裙,脚上当然是踩着一双拖鞋。拖鞋一半被筒裙罩住了,另一半露出纤细的脚趾。趾甲细细长长的,涂着精致的亮红色指甲油,竟然让人觉得既慵懒又优雅。我瞬间想到了以前看到的掸人贵族的旧照片:
(掸人贵族旧照片,The Shan Conundrum in Burma一书的封面图片——该书作者: Henri-André Aye)
阿康他们还在搬大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院子里转一转。粮仓旁边有几栋楼。大门口的那栋小的应该是会客室,有电视、茶桌。粮仓旁边的那栋似乎是食堂,里面没有人。挨着有一栋矮点儿的,好几个人在那里,看起来像是缝衣服的地方。它旁边有一排矮房子,像是起居室。那些房子门前有一条很窄的小溪,虽然窄,水倒是挺湍急。小溪上架了石板,有女人在石板上洗军装。
是的,正在被洗的那几件军装就是我在“大本营”看到的唯一的明显的“军人”元素。
送完粮,我们就返程了。我在万海镇,一个穿军装的军人都没看到。可能是出发前想得太多,以为跟着送军粮肯定能见到军营和部队。没想到这粮仓竟然只是在一个老百姓生活的集镇上。我颇为失落,便问阿康我们送粮的地方,离真正的大本营还有多远?他满脸疑惑,刚才那个镇子就是大本营啊!
“啊?!那里就是大本营?那我怎么没见到部队和士兵?”
“我们刚才来的路上,你没看到有人在田里干活吗?他们就是士兵啊!训练、打仗的时候,换上军装就是士兵!”
04
后记
忙活了一天,眼前小镇的平淡熨平了我一路的好奇、震惊、失落、不安与忧愁。人们对缅北战火和毒品的想象与现实之差异、如何解释缅北时有发生的战火和不断泛滥的毒品、生活于此的人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等问题,还需慢慢去理解。眼下,我只是跟随着奋力谋生的阿康来送粮的一位过客。
可能是因为卸下了去程沉重的粮食,回孟崖的车显得尤其颠簸。但我还是睡着了。模糊中,只记得阿康对我说:“你来的不是时候,春天来的话,路两边的罂粟花很漂亮的。下次春天来,我带你去看看!”
只可惜,两年后,我还没等到再次去孟崖的机会,却收到了阿康从送粮回来的路上因病去世的消息。
【END】
“人类学家所不耻的猎奇心”
我去孟崖是十月初。每个月初,阿康都要给军队送粮,我就有机会跟着阿康和他的妹夫(缅族,其父亲生前是从下缅甸到孟崖工作的警察,父亲去世后他就一直在孟崖生活,主要务农)去万海看看。
从孟崖到万海似乎只有一条路,基本都是山路,车子行进过程,有时候穿行在山林里,有时候行进在农田边。农作物看起来主要是玉米和水稻。当然,这几年有些地方也开始种西瓜。据说前两年因为天气原因,下暴雨把西瓜花都打烂了,好多人损失惨重,阿康的西瓜地也是。他跟我说起来的时候,都还气得眼冒怒火。
车子穿越一片山林时,阿康说丛林里也有个村子,这个村也要交粮,还要被征兵,一家出一个人,不出不行。再往下走,需要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架了一座桥,桥头是一个哨所,设有检查点。阿康下去告知他们来意,我穿着朴素,坐在车上不敢出声。阿康带我去送粮之前,特意交代我换上了他母亲的衣服,还嘱咐我一定要收起手机、不能拍照!虽然已经算是“准备充分”,我还是有些紧张,坐着不敢乱动,以免过度引起士兵注意。
我们所途径的一路,是缅军与北掸邦军交战的地带,车子一路前行,我的左手边(分不清南北)时不时会看到北掸邦军的“哨所”。所谓哨所,就是一个用篱笆和短木头建成的简易吊脚楼,高估计有一米多,长宽应该也不过两米上下,靠近路的这一侧会有一个小缝,应该是用来做观察和做枪眼的。一般旁边还有一个小的篱笆房或者铁皮房,士兵可以住在那里。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士兵,有的哨所看起来没人,有的有一两个驻守。阿康给我指了前方尖山下面就有缅军的营房。
缅军与“叛军”双方一般在山里交火,不会蓄意伤及村庄,交火前会通知村民不能出村,但也时有发生误伤村民的事件或者听到军人在村子“打劫”的传闻。有时候双方军人会进城里买东西。阿康说这些人进城时一定要脱军装,没穿军装,就算被对方认出来,也不会打起来。但是如果谁敢穿军装进城,那就是自找死路了。孟崖城说来也挺奇异,两根烟功夫就能从头走到尾的街道,城头是缅政府的各种建制,城尾就有北掸军高高的岗哨。
(△孟崖城尾的岗哨。作者拍摄)
行车继续!过了第一道检查点,我们似乎就真正进入完全属于北掸邦军管控的地带了。不过,这条路竟然可以通往东枝!阿康带着“旅游团”去茵莱湖观光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有一次桥断了,还等了好几天。我们这次去,在路上倒是没遇上什么车,应该是北掸邦军管得严了,不让一般车辆过。当然也许还有路况的原因。
其实沿途还是看得到好几个村子。最神奇的是,还有汉人在里面做生意。我们在前后孤零零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停留了几分钟,阿康给他家送去一袋米。这家是汉人,在这里卖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日用百货,破旧柜台还陈列着饼干、方便面等几样简单的速食。阿康说是他们家托他拉米过来的。这里手机几乎没有信号,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带信的。反正,停留一会儿后我们就继续上路了。
(△别人家的货车。作者拍摄)
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二三十户人的村子(规模还算大的了),阿康带我们在一个地方歇脚吃早餐。他说这个村子每个人都吸毒,还特意强调了连女的也吸毒!初来乍到缅甸的我警惕起来,生怕一会儿她们给我送上来的食物不小心掺杂了点HHH或者MMM(注:考虑到读者年龄,小编对原文做了处理,下同)。不过我是多虑了,招待我们的两个女孩都很和善,还有点怕生。上来问我们要吃什么,我们点了速溶的奶茶和炒饭,缅甸早餐必备!
阿康跟这家男主人是朋友。男主人吸毒,一般待在一个房间里不出来。用餐前,阿康要先去看看他的朋友。他给这位朋友带来一个汤碗大小的翡翠原石作为礼物,他解释说“吃药的人吃完了就爱磨石头!”。虽然我也想去见识一下这位朋友,不过阿康怕里面的“大场面”会吓到我。于是,派他妹夫陪我等在外面。
我来缅甸之前只学过一个多月缅语。我和他妹夫两人四目相对,这时候我只能开动大脑把之前学过的词汇、句子都回忆一遍,想想能说点啥。结果对着他妹夫只蹦出来一句话“您吸毒吗?”...他连忙解释他不吸毒。他说吸毒不好,这些人吸毒,因为这些人心里没有佛。虽然带着点社会科学眼光的我,马上可以想出来譬如结构性暴力、底层的苦难、殖民主义后遗症、第三世界发展的困境、碎片化民族主义灾难之类的解释,但作为语言弱鸡的我,当时也没能力说点儿我的见解,倒是一下子觉得这个妹夫还挺单纯挺可爱的。想想一个缅甸警察的儿子跟着我们给“叛军”送粮,还努力跟我蹦几个英文单词,也不容易。
尬聊了几分钟,阿康从房间里跑出来,满身都是“卡苦”的味道。这味道我倒是蛮熟悉。小时候我住在中缅边境的一个镇上,当时好多搞木材的老板都抽这个,有些人家里还有烟房。后来就少了。我以为他是出来吃饭的,没想到手里捏了一瓶小拇指大小的HHH和两颗红色的“药子”。特意拿出来给我见见世面!这真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两样东西,心里一阵紧张。“卡苦”的味道我是闻出来了,HHH不知道有没有味道?我打开小瓶子,拿到鼻头准备闻一闻,阿康马上制止了我!吓死我了!原来这玩意儿不能闻!阿康看我一阵紧张,赶紧把“东西”送回了屋子。
我必须要承认,最初我心血来潮想跟着阿康来送军粮,多少有点儿为人类学家所不耻的猎奇心理。刚到缅北,就去“叛军”的大本营送军粮,路上还见识了“药子”,应该也算是我缅北之行的难忘开端了。但当阿康把毒品拿来我面前展示时,这种猎奇心转为了深深的羞愧。我预想到这场旅行的见闻,于我而言,可能只是增添了人生的又一个“第一次”,更或者仅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于我面对的这些人而言,这是真正经历着的生活。人类学家热衷把经验提炼为理论,但在面对真实生活时,理论充满了无力感。而人类学家对这种无力感的存在往往不够坦诚。也不知到应该再说些什么,我只好默默吃光了盘子里的饭。
吃过早饭(其实也不过早上七点多,我们五点都就起来了!),我们继续往前行。路过绿油油的稻田,让我觉得这个村子很富足。阿康说前面有个庙,是摆夷很重要的十二座庙之一,跟清迈的某某庙有联系,以前泰国人都会来这里拜佛。但是我们要赶路,他决定送完军粮回来,带我去庙里看看。
(△寺庙外的稻田。作者拍摄)
在快要靠近万海的时候,又有一个检查点。检查点背靠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开了许多梯田,梯田旁边就有些人家。山丘顶上就是万海,北掸邦军的大本营!过了检查点,汽车往上行驶,转几个弯就看到许多房子。
03
“那里就是大本营?”
我们先在一家杂货铺门前停下,去这家歇息一会儿,喝瓶水。这家是阿康的亲戚,汉人,店里还有几个小孩子。我去上了个卫生间,出来就发现胳膊莫名其妙长了一片疙瘩。于是问他们有没有卖中国的风油精或者类似物的药店。杂货铺老板娘派她的孩子们带我去买药,一堆小孩带着我走到药店。刚进药店,我顿然失语,脑子里想着要怎么跟药店老板说“风油精”这种玩意儿,我学缅语也没学过这个啊,掸语更是一句也不会。更严重的是:万一老板听出来我是个中国人,跑去告密或者喊人把我抓起来,那可怎么办?我居然还在想,是我自己私自决定跟着阿康来送粮,到时候我自己闯的祸,祖国妈妈肯定不会来救我...万一还连累了阿康一家,那我岂不是罪恶滔天了...正在脑补中,药店老板直接开口,用一口纯正云南话问我“要什么?”...!!!好吧,我想多了。
我买到了一盒清凉油。回到杂货铺寒暄了一阵,终于要去送军粮了!我很好奇这个大本营长啥样!车子沿着小镇的主路向前开,马路两边是一排排一层或两层模仿摆夷传统干栏式建筑形态的水泥房,每家都有个院子,看起来和谐静谧。我问阿康去哪里送军粮,他说前面山上。
我以为还有一大段路呢,没想到车开了估摸五分钟,停在镇尾一个门前。阿康跳下车跑过去说明来意,两个人迎了过来,指挥着他把车开进院子。一个怀孕的女人缓缓走出来,拿着钥匙去开粮仓的大门。粮仓的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大概二三百平的样子,是一个老式的干栏式建筑。
我刚开始坐在车上不敢下去,虽然刚才经历了药店老板的乌龙,但是现在所处的地方毕竟是“军事重地”,还是要警惕一点。真被抓了就麻烦了!不过满车的大米要搬到粮仓,也是挺漫长的过程。
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我发现并没有人在意来了个陌生人,也就大着胆子跳下车,在院子里走动起来。先是进粮仓里看一看,仓库里并没有储备多少粮食,看了每月送粮还是有必要的。仓库门口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画了个时间表,横轴写着需要送粮的“军区”名字,纵轴是月份,送过的就在下面打个勾。因为不能拍照,又不懂缅语(那个究竟是缅语还是掸语!!??),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有哪些地方要交粮了。
倒是管粮仓的那位女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她头上挽着一个松散的发髻,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下身裹着一条鲜亮的筒裙,脚上当然是踩着一双拖鞋。拖鞋一半被筒裙罩住了,另一半露出纤细的脚趾。趾甲细细长长的,涂着精致的亮红色指甲油,竟然让人觉得既慵懒又优雅。我瞬间想到了以前看到的掸人贵族的旧照片:
(掸人贵族旧照片,The Shan Conundrum in Burma一书的封面图片——该书作者: Henri-André Aye)
阿康他们还在搬大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院子里转一转。粮仓旁边有几栋楼。大门口的那栋小的应该是会客室,有电视、茶桌。粮仓旁边的那栋似乎是食堂,里面没有人。挨着有一栋矮点儿的,好几个人在那里,看起来像是缝衣服的地方。它旁边有一排矮房子,像是起居室。那些房子门前有一条很窄的小溪,虽然窄,水倒是挺湍急。小溪上架了石板,有女人在石板上洗军装。
是的,正在被洗的那几件军装就是我在“大本营”看到的唯一的明显的“军人”元素。
送完粮,我们就返程了。我在万海镇,一个穿军装的军人都没看到。可能是出发前想得太多,以为跟着送军粮肯定能见到军营和部队。没想到这粮仓竟然只是在一个老百姓生活的集镇上。我颇为失落,便问阿康我们送粮的地方,离真正的大本营还有多远?他满脸疑惑,刚才那个镇子就是大本营啊!
“啊?!那里就是大本营?那我怎么没见到部队和士兵?”
“我们刚才来的路上,你没看到有人在田里干活吗?他们就是士兵啊!训练、打仗的时候,换上军装就是士兵!”
04
后记
忙活了一天,眼前小镇的平淡熨平了我一路的好奇、震惊、失落、不安与忧愁。人们对缅北战火和毒品的想象与现实之差异、如何解释缅北时有发生的战火和不断泛滥的毒品、生活于此的人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等问题,还需慢慢去理解。眼下,我只是跟随着奋力谋生的阿康来送粮的一位过客。
可能是因为卸下了去程沉重的粮食,回孟崖的车显得尤其颠簸。但我还是睡着了。模糊中,只记得阿康对我说:“你来的不是时候,春天来的话,路两边的罂粟花很漂亮的。下次春天来,我带你去看看!”
只可惜,两年后,我还没等到再次去孟崖的机会,却收到了阿康从送粮回来的路上因病去世的消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