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芬与阿莫西林
正文
01
这是一种嘉德罗斯在前十六年的人生中都不曾体会过的痛楚。
它已经持续了接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从最初断断续续地隐隐作痛演变得愈发肆意张狂,在这种疼痛面前,就连190公分以上的身高和紧致精炼的肌肉也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身体几乎快要颤抖起来。要知道,即便是打群架时伤势最严重的那次也没能让他这般。
十一月虽不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可依照往年的天气来看,大约在半个月之后,这座北方沿海城市就将迎来这一年的初雪,更何况他还用冰袋敷在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左脸颊上,这让他不免打了个寒颤,一个喷嚏紧随其后,震得他发着炎的牙床一阵剧痛,痛得锥心刺骨,这甚至让他的大脑产生了一瞬空白,然后又痛得几近麻木。
嘉德罗斯再缓过神来时,铅笔的笔尖已经在乐谱上勾勒出了许多灰色的,意义不明的线条。
“该死的……”他的手指微微发力,将铅笔调了个方向,用上面自带的橡皮擦清理那些多余的痕迹。
在创作这一人类特有的活动中,只有一成是灵感的宣泄,其余九成皆是精神的折磨。
作为THE BEAST乐队的主音吉他手兼词曲主创,嘉德罗斯除却上课之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与电吉他打交道,对此自然深有体会,而这一次要创作的曲目风格又是他完全不擅长的类型——在爱上重金属摇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抱起木吉他,认真地去写一支温柔的情歌。
他将冰袋和铅笔都扔在一旁,拾起立在墙边的吉他演奏起来,斟酌着这一小节最后的音符用哪一个更好一些。41英寸的弹拨乐器在他高大身躯的衬托下,更像是一个玩具。旋律从他右手的指尖流淌出来,对于嘉德罗斯来说,这原本应该像呼吸一般自然,可那颗智齿却在此刻忽然作乱,这让他食指的指甲刮蹭上了第五弦,吉他发出了不太悦耳的抱怨声。
他的确到了长智齿的年纪,那颗吃不到肉的牙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星期。
乐队里的鼓手雷德问他:“为什么不尽早去拔掉呢?”
在那个时候,嘉德罗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挠了挠头:“当然是因为忙得要死啊。”
他又没在说谎,耳尖却还是可疑地红了起来。
THE BEAST如今已小有名气,常被大大小小的酒吧邀请前去驻唱,这将他身为一名高中生所拥有的,本就不太宽裕的课余时间填占得更加拥挤,他甚至很久都没有和校内校外的不良少年们打起来过了,即使是他们有意堵到校门口来挑衅,他也只抽得出空轻蔑地怼上一句:“渣渣。”
教室之外,舞台之下,嘉德罗斯所剩无几的时间总是花在为乐队作曲这项工作上。而这一阵子,他又忙着谱写那支即将要作为生日礼物被送出去的情歌,实在无暇顾及这颗正向自己宣战叫嚣的智齿。
它倒是像极了那群来找自己麻烦的人,他想。
可同处在自己的漠视之下,那群人不再来了,智齿却仍然不会不痛,他们似乎又并不相像了。
嘉德罗斯的右手放在琴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吉他弦。他听得到电梯运行、停下、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这一层楼只有他们一间住户,一定是格瑞回来了。他原本并不打算从地上起身,只想继续抱着木吉他修改基本成型的曲子,可当察觉到门外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时,他连忙站了起来。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刚落,嘉德罗斯便将那把木吉他放回了琴架上,而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他又顺势取了上面的另一把电吉他。
“嘉德罗斯!”格瑞身后钻出了他意料之中的那颗金色脑袋,“我们给你带了药回来,应该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他有些惊讶,毕竟他和金有近一个月都不曾见面了,这期间他们鲜少会在社交软件上聊些什么,自己更没有向他提及过那颗棘手的智齿。
但也在情理之中,他的目光这才落在了格瑞身上,那是他没有血缘关系,法律意义上的哥哥,金的挚友。
“谢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放那儿吧,渣渣。”
这两人显然是刚刚从超市购物回来,他们各拎了一个购物袋,但格瑞手中的那个看起来更大更重一些。
“金会留宿一晚。”格瑞对绝大多数人和事的态度总是平静而冷淡。
这并不是金第一次住在这里,嘉德罗斯也早已习惯了这间房子中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只“嗯”了一声来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件事,没再说其他的话。通常情况下,这场对话将就此结束,格瑞会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去忙自己的事,直到吃晚饭时两人再面对面,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各吃各的。他们之间向来鲜少交流,格瑞本就有些不善言辞,而他自己和这个相差了八岁的哥哥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今天,金在这里。
“嘉德罗斯!”金翻开大衣的口袋,将什么东西握住,然后向他摊开手掌,“我打破了你的最高纪录!”
嘉德罗斯低下头去看他的掌心,那上面躺着一张Switch游戏卡带。
“嘁……”他不屑地用从金的手里捏起它,或许是有意的,亦或许是无意的,他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蹭过了金掌心温热的皮肤,“……你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破掉我两天打出来的纪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渣渣。”
“喂!我才花了不到一个星期好吗!”金辩解道,“只不过是现在才还给你罢了。”
“用不上一天,我就可以再次打破它。”嘉德罗斯将卡带抛向半空中,又稳稳接住,攥进手心。
金虽然没有把嘉德罗斯的脾气摸得太透,但他知道,自己和争强好胜又不肯服输的小老虎打起嘴仗来,一个小时之内绝对分不出胜负,结局只会是他们一起啃已经冷得咬不动的牛肉芝士汉堡。
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才不和十六岁小孩儿一般见识。
“吃饭吃饭!吃饱之后,你再去把刚才买的阿莫西林吃了。”金从购物袋里掏出了还温热着的汉堡扔向嘉德罗斯,果然被他利落地接下。
在这之后,格瑞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金手中的购物袋,要将它放到厨房去。
嘉德罗斯的目光偏偏在这时,不经意地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金似乎有意地触碰了格瑞的手腕——可无论这个举动是否有几分刻意,格瑞的手臂都颤抖了一下,尽管这颤抖只一瞬,细微得太容易被忽略,它却也逃不过嘉德罗斯的眼睛。
然后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好像一堵墙,又好像一根刺,当然,只是对他而言。
可他仍然有所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