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关于《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吉冈秀隆吧】

节选自《黑泽明传》

在多摩川大桥上想到了死
1940年秋天，东京一片浓郁的秋色。就在这一丰收的季节到来的时候，黑泽明所写的电影剧本《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完稿了。虽然在此之前黑泽明先生已有多部剧本写成了，可是均没有得到艺术作风严谨的山本嘉次郎的首肯，唯有《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却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山本的高度赞许。那天，当黑泽明利用休假日赶到城郊那片枫叶层层的庭院里，去聆听山本导演对剧本的意见时，他的心情仍然忐忑不安。因为前几次他写的剧本尽管也自我感觉良好，然而当他将本子拿到山本那里一看，得到的大多是无情的否定。黑泽明虽然在表面上连连称是，但是他在心里也不得不叹息说：“老头子实在太严格了!”山本的家在风景宜人的半山坡上。樱花树在秋风中摇动着，黑泽明每当来到山本家时都会联想到春天的时节，那些花如果开放时将是何等绚丽壮观的景象啊!黑泽明怯怯地走进山本的书房，他看见山本嘉次郎正神态安祥地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那部剧本。见了黑泽明，一向不苟言笑的山本嘉次郎居然高兴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激动地说：“黑泽明，我祝贺你写出了一个好剧本!”“真的吗?”黑泽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因为几年来他在剧本的写作上所听到的一直是批评与否定，所以当山本如此高度地评价《达摩寺里的德国人》时，黑泽明就有些怀疑。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山本嘉次郎郑重地让黑泽明坐在他的对面，开始讲出他对剧本中许多长处的赞许与肯定。但是忽然他话锋一转，又正色地告诫黑泽明说：“不过，剧本虽然有许多优点，到底还不能马上就拍摄。所以，我建议你马上将这部剧本公开发表一下，征求一下观众的意见再说吧。”
     “剧本真的能发表吗?”黑泽明毕竟在电影界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别说自己的剧本能得到拍摄是黑泽明根本就不敢奢求的，就是拿到某一家电影杂志去发表，对于他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黑泽明听了山本的话后，兴奋得恨不得跳起来。
     “我想，《电影评论》这家杂志也许是会发表的。”山本嘉次郎略一沉思，就伏在案上匆匆地为黑泽明写下了一封推荐信，然后对黑泽明说，“请你马上就把剧本拿到加藤先生那里去，他是一位影评家，也是我的一位朋友。我相信他会认真对待你这个剧本的!”
     黑泽明大喜过望，他马上就找到了那家位于东京新宿的《电影评论》月刊社，拜见了那位名叫加藤的电影评论家，递交了剧本和山本嘉次郎的推荐信。
     “好说好说，既然有山本先生的举荐，那么我是一定要在《电影评论》上刊发你的剧本的。”加藤满口答应。
     黑泽明高兴得忘乎所以，甚至破例地到酒吧里喝了一顿清酒，以庆贺他的剧本终有发表之日。到了傍晚时分，他意外地接到了那位叫加藤的电影评论家打来的电话：“黑泽明先生吗?实在是太对不起了，你的那个剧本让我给丢失了!”
     “什么?!丢了!”黑泽明的心顿时一沉，仿佛一下子沉进无边的苦海里去了。那本数百页的《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可是他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执导电影中间忙里偷闲一字一句写出来的。不料想自己浸透心血的作品，到了他人的手里却根本不当成一回事情，居然被放在加藤的自行车后座上，在经过多摩川大桥的时候，在沉沉的暮色里不经意间给丢失了。听到这个令人痛心疾首的不幸消息后，黑泽明哪里还顾得上睡觉，连夜找到加藤的家里。当他证实那部剧本确实被加藤丢失在回家的半路上后，他真想在加藤的面前大哭一场。然而事情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哭又有什么用呢?黑泽明在那天夜里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多摩川大桥上整整找了一夜，可是哪里寻得到那个剧本的影子?在漆黑的暗夜里，心情苦闷的黑泽明为自己的劳动被人毁于一旦而痛苦万状。

     “唉，当一个电影导演真是太难了呀!”那一天夜里，陷入痛苦中的黑泽明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人生与事业的艰辛。孩提时代对于人生和未来许多美好的憧憬，转眼间都变成了泡影。眼前那些发出怪吼般涛声的多摩河激浪，在冲撞着刚刚走上影坛的黑泽明的心。
     他孤零零地呆坐在夜间无人的多摩川大桥上，定定地凝望着那幽幽的流水，恨不得跳下去。有什么比一位艺术家的劳动成果被毁灭更痛苦呢?他在没有进入影坛前曾经萌生过一次求死之念，现在这种可怕的念头再次出现了。可是，理智很快战胜了他的感情，“我为什么这样经不起失败的打击呢?”他这样自问。最后，黑泽明带着浑身的疲惫和痛楚来到了山本嘉次郎的家里。
     “荒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当山本嘉次郎听说黑泽明的剧本发生意外的消息时，那种激愤与气恼简直不亚于痛苦万状的黑泽明。作为艺术家的山本先生，自己曾经写过剧本，他对其中的甘苦体验得比黑泽明还深，所以听说加藤如此轻率丢掉了他人的劳动成果，他气得将拳头重重地击在桌子上，愤然骂道：“不行，我要马上找到加藤，要他一定向你赔礼道歉，同时要他必须马上登报寻找那部稿子!如果他不能找回丢失的剧本，那么我就要去控告他!控告加藤的失职!……”
     “别、别这样!”黑泽明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冷静和善的山本嘉次郎，居然因为他的剧本丢失而失去惯有的斯文。黑泽明虽然也在心里恼恨那位不拿别人劳动成果当成一回事的加藤，可是他不忍心让他所敬重的山本嘉次郎因此去得罪那位与他共事多年的电影评论家加藤。于是，他就苦苦地劝慰恼怒的山本说：“先生，算了吧，那位加藤先生也不是故意的。因为那天夜里他喝多了酒，所以在回家的半路上不慎将剧本丢失了。现在您即便去兴师问罪，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与其去强人所难，倒不如让我再去重写一遍吧。”
     “重写一次?我的天，几十万字的稿子啊!”深知写作艰辛的山本嘉次郎听了黑泽明的话又喜又忧。他喜的是在困境中找到了一个解决矛盾的办法，忧的则是如此一来将要给工作繁忙的黑泽明又压上新的重担。
     “没关系，我有的是写作热情，索性再练习一次吧。”他装得无所谓，仿佛写一部电影剧本就像写一篇小散文那样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山本虽然知道只此一法，别无良策，但是他仍然问道：“你还有剧本的底稿吧?”
     “是的是的，我的底稿还在，我只要再抄一次也就行了!”黑泽明口中回答得如此爽快，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部在拍摄间歇时断断续续写就的《达摩寺里的德国人》的手稿，早就断断续续地丢失殆尽了，现在到哪里再去寻找那些初稿呢?但是，事已至此，除了他伏案重新根据回忆去结构和执笔重写，又有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呢?面对着山本嘉次郎，黑泽明决定将所有的苦楚都留给自己，他不忍心去伤害山本老人。
     经过半年的时间，一部重新写成的电影剧本《达摩寺里的德国人》终于再次脱稿了，并且很快就在加藤的支持下刊载在日本有影响的《电影评论》上。黑泽明的名字第一次为那些电影界人士所注目。
     很快，1941年的元旦在凛冽的寒风中来到了。

在内务省拍桌子大发雷霆
     1942年早春的天气格外寒冷。古老的日本东京，在料峭的春寒中显出战时特有的萧条。街上行人寥寥，车马稀疏。1923年9月关东大地震后建起的36层霞关大厦，在迷蒙的朝雾里若隐若现。远远望去，那幢十分壮观的大厦失去了它往日的雄姿，俨然像一个狰狞的怪兽，矗立在阳光城的闹市区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地面上的车马行人。黑泽明大清早就来到了位于东京市中心的政府大厦前面。他的心情无比紧张。因为像现在这样手捧着他所写成的电影剧本，胆战心惊地前往政府内务省来送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协助山本嘉次郎执导电影《马》以后，就从电影导演的位置上下来了。这其中的原因绝不是由于P·C·L电影厂于1940年变成了可以独立拍片的东宝电影有限公司，也不是那位当年对他冷眼相看的总务处长片岗将黑泽明打入了冷宫。事实上，东宝公司刚刚成立时的形势对于黑泽明来说是十分有利的。因为那位对他非常有好感的谷口义雄，忽然一下子坐到了制片部部长这一决定所有拍片事宜的宝座上去，所以凡是黑泽明想拍的片子，都会得到谷口义雄的支持。
     那位心胸狭窄的总务处长片岗，在山本的弟子谷口义雄坐上东宝电影公司决策席以后，不但不敢继续歧视黑泽明，而且是极力改变以往的冷淡态度，处处表现出想重用黑泽明的姿态。然而，黑泽明仍然不得志，他想当导演的梦想始终难以实现。到底为什么呢?这是由日本电影行业在战时实行所谓的“战时统治”，日本内务省和军政部十分严格地限制拍片所造成的。
     “黑泽明，现在你拍不成电影虽然十分苦恼，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变不利为有利呢?”有一天，当黑泽明喝得醉熏熏，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山本嘉次郎郊外的别墅时，这位老人痛惜地对他说：“不能拍电影，不正是你写电影剧本的大好时机吗?”
     “写剧本?”黑泽明的眼睛豁然一亮。他的酒一下子醒了。
     “是啊，现在我们东宝公司每年虽然限制拍片，但是绝非是一部不拍。只要你写的电影剧本出色，那么我会建议谷口先生去投拍的。”山本嘉次郎不希望看到他所看重的接班人如此落魄潦倒。他期盼黑泽明重新振奋起来，还像当年拍电影时那么精神焕发。
     “可是，现在的战时限制这样严，即使我能写出好剧本，也怕是没有用啊。”
     “不，黑泽明，你这是一种没出息的话。告诉你，只要你能写，将来有一天一定可以拍成电影的!”
     黑泽明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山本。后来，他终于从对方那双慈爱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所以，黑泽明又振奋起来。从那时开始，黑泽明就陆续地写出诸如《平静》、《森林的一千夜》、《美丽的日历》和《桑巴舞星》等电影剧本。虽然黑泽明几年来在山本嘉次郎的指导下，写电影剧本早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可是，他的电影剧本却接连在面前这座政府的内务省大楼里受到无情的“枪毙”。
     黑泽明默默地伫立在政府门前那座象征着权力的古代武士塑像下面。他那双冷冰冰的大眼睛仰视着那座江户城创立者太田道灌的铜像，似乎从那位早已故去的伟人身上联想起他自己的坎坷遭遇。当年，太田道灌曾经以他的武力征服了所有的敌对者，建成了有名的江户城廓。可是后来，当硝烟散去时，太田道灌也从事起他所喜欢的文学写作，最后被人暗杀身亡。现在，每当黑泽明小心地夹着他不辞劳苦所写成的电影剧本，走进那座阴森森大厅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恐慌感。
     “黑泽明，你的电影剧本怎么越写越糟糕了!不但不能拍电影，而且让我感到你是在这些电影剧本里发泄对战争的不满情绪!这是非常可怕的呀!”黑泽明每次走进幽暗的内务省大厅，心里都有一股愤怒的火焰在燃烧。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张十分令人憎恨的脸孔。当年与他在电影《马》的剪辑中发生过冲突的大佐马渊，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日本政府实施电影的“战时统治”后，居然又进了内务省，当上了手握决定电影生存大权的审查官要职，这个马渊从此与黑泽明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冤家。

     “请你不要以审查官的权威来吓唬人!”黑泽明每次将剧本送到马渊的面前时，面对着审查官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总是回敬以挑战般的目光。
     “好吧，既然你到现在还不肯服输，那么就别怪我马渊不讲情面了。嘿嘿，咱们走着瞧!”马渊拍拍黑泽明宽厚的肩膀，不怀善意地发出冷笑。
     结果，凡是黑泽明送到内务省审查的电影剧本，无论写作水平有多高，一律都被这位心胸狭隘的家伙大笔一挥，统统枪毙了事。
     特别令黑泽明心痛的是，本来十分优秀的故事片剧本《美丽的日历》、《森林的一千夜》、《桑巴舞星》、《平静》和那部黑泽明煞费苦心写出的处女作《达摩寺里的德国人》，虽然东宝电影公司都有意将它们搬上银幕，可是任何一部都没有逃过马渊审查官无情的大砍刀。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那就是黑泽明写的电影剧本《青春的气流》和《航空兵的凯歌》，居然意外地获得了内务省的通过。也许是马渊受到了来自各方的舆论指责，也许是他的良心发现，总之黑泽明的这两部电影文学剧本终于意外地逃过了马渊的砍杀。前一部由东宝的导演伏水修拍成电影，后一部则由著名导演山本萨夫执导。这两部电影都获得了极高的票房收入。
     今天，黑泽明拿来送审的电影剧本是他的新作《三宝垄之花》。他在向政府大厅三楼走近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底。
     在光线幽暗的大厅廊道里行走，黑泽明感到一种压抑和紧张。这条廊道他来过多次了，每一次来他都有紧张感。他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将他所写的电影剧本《达摩寺里的德国人》搬上银幕。那是黑泽明在结束副导演生涯以后，准备向梦想多年的电影导演进军的第一步。他的计划很快就得到山本嘉次郎和谷口部长的同意，东宝公司同意出资拍摄此片。可是没有想到在内务省首先就遇到了死对头马渊大佐的阻拦。
     他说：“黑泽明，《达摩寺里的德国人》一听片名就是有政治问题的电影吧?因为在战时我们日本和希特勒是好朋友，可是你在片中所写的那个流落在日本的德国人，显然是反对法西斯的人，所以劝你不要拍!”
     “马渊先生，你不能还没看剧本就一口否决呀!”黑泽明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顿时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了起来。他抗辩地说道，“这部电影是我根据日本作家浦野芳雄所著的《回忆布尔诺·陶特》改编的，那位叫陶特的德国人，是一位伟大的建筑师，1933年他到我们日本来避战祸，同时躲藏在寺院里潜心研究我们日本文化，后来他死在日本了。难道我们不该把陶特的一生告诉给后人吗?怎能说陶特是与日本对立的呢?”
     “哼，我说陶特是反对日本的，他就是反对日本，”黑泽明的话音未落，马渊就立刻反唇相讥地批驳说，“方才你说陶特是1933年逃到日本来的，请问1933年是什么时间，那恰好就是希特勒发动战争的年代，也是我们在中国的东北进行满洲之战的时间。陶特在那个年代逃到这里来，就是反对战争啊!他反对希特勒的战争也就是反对我们的大东亚圣战，这样的片子根本不能拍!”
     “你……太霸道了!”黑泽明还想继续陈述他的意见，不料马渊审查官已经对他的剧本宣判了死刑，甚至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真是让黑泽明无计可施。以后黑泽明又来过内务省几次，虽然剧本里加倍小心地再也不敢有任何反战的内容，可是那个铁面无情的马渊却每每鸡蛋里挑骨头，剧本一一遭到他的否决。
     今天，黑泽明还想再碰碰运气。
     他在心里暗暗地叫道：“当个电影导演太难了!”
     “啊哈，果然又是黑泽先生来了!”黑泽明刚刚迈进那间宽大的办公室，迎面就看见在一面太阳旗下傲慢地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他就是电影审查官马渊。马渊似乎对黑泽明的到来早有准备，因为他的手里此时翻阅的，正是黑泽明在一个星期前就送审的那部《三宝垄之花》剧本。黑泽明的心情随着马渊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陡然间变得更为紧张起来。

以上，这个传记总体写的比较戏剧化。
不过可以略微知道一些关于黑泽明在做山本嘉次郎的助理监督时代创作《达磨寺のドイツ人》（达摩寺里的德国人）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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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22日WOWOW收费台播出的纪念黑泽明的1小时记录片《若き日の黒泽明～幻のシナリオに隠されたクロサワ映画の原点を探る》。
之后在4月，7月都重播过。
曾经参演过黑泽明末执导的《八月狂想曲》《袅袅夕阳情》和后来的一些遗作（黑泽剧本，其他人执导）的吉冈秀隆做引导人，曾经在北国中演过吉冈老师的，参演过黑泽明执导的《乱》《梦》的原田美枝子做旁白。
记录片中以讲述年轻的黑泽明在助理监督时代写的，未被映画化的脚本《达磨寺のドイツ人》为主，在拍摄中，吉冈等人也去了脚本中位于群马县高崎市的少林山达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