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八年八月，立后宴后，坤宁第一夜。】
（坤宁宫的夜，实是有些凉。）
（朝贺的话也已在立后大宴上说了千百句，松吉大约听的更多——泰半都是些虚情假意，谁真谁假都是一眼明了。可她只能笑着迎，笑着送，将凤仪的端庄烙定在举手投足之间，才不会招有心人编排谤诽。刻下届至寂寂人定，万籁泯于觥筹交错的最后一盏酒里，合该筵尽人散。松吉离席时朝我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眄，然后被黄门嬛娥簇拥着去往兰掖之巅。）
（诸妃们盛飨难酬的不甘与衔恨，也都尽数被淹没在酒里，凤位曾是她们的一肩之隔、一拳之距，如今却是肩背难匹、永失其位。我喝的不算少，但也并不多，未曾买醉，故而还能足够清醒——当谢畴昔贞妃、肃妃总爱拉我凑酒局，可元麦调酒确实妙，梨酣仙馆的酒又确实香。只我枉顾了昔年劝解藤原的话，微醺最妙，我也已不止微醺。）
（醉过的人，才知道醉的分寸。）
懿姐姐，（话稍顿。）皇后娘娘——
（共立风宵之中，总觉薄凉，但坤宁宫的第一夜，也实不当有旁人入内。就算弗是自乾清门抬进，今夜也合该算是她与圣人的新婚。坤宁满目皆是金红，椒掖留香。只能留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半刻时分，不能叫良夜被辜负。）
您之前也当听闻过一些蜚语，嫔妾斗胆想问问您，这些蜚语流长里，是否有您的手笔——
【423】

【 毋论台下人是否心悦诚服于我这吉服加身、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今夜，他们总归要虚情假意地叩拜与逢迎，我不管这“贺喜”的祝词与“千岁”的唱喏里究竟怀了几分真心，只消接过这为之筹谋多载的凤印，旁人如何想，又与我何干？】
【 好罢，多数人诚然无干，可总有那么让我放心不下的一二特例，譬如——我注意到她多饮了几杯酒，并非因喜悦过甚而不慎贪杯。】
【 心中有话，须得一吐为快。】
“如今没有旁人，私底下，随心便好。”
【 旁人俯身恭谨地呼拜一声“皇后娘娘”是出于祖宗礼法的约束与臣民应循的本分，可现下自她口中而出，却格外生分 】成曼，去给纯贵妃备碗醒酒汤来，再煮一碗糯米圆子，宴上规矩多，又贪了几杯酒，过会儿恐怕肚子又要叫了。
【 而关于她今日贪杯的缘由，我也多少能猜出一二。昔年圣体有恙，中宫空悬，宫中曾一时传出些攻讦苏梅苑的流言蜚语，所传内容实为捕风捉影，却将她引向最危险的锋刃之上。】
“那时我便让你查一查身旁侍奉的人是否可靠，你却同我说自己浑不放在心上，后来，可查了吗？”

（我与圣人不算有情，龙潜在前，皇后、穆妃、贞妃在后，孰人情分不比我浓。圣面跟前，他讲戏言我更不敢有一分相信——故而这荒唐谣诼，起先我并不存疑任何人，自持身正。于是有些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的蜚短流长，在不被回应的日子里便蘖生成树，三人成虎。）
原先却是不放心上，但您也说的极是：不过是圣人一句酒后戏言，彼时在场的除却嫔妾的人，也还有圣人的——（夜风轻柔卷过我的唇边，将一些字句说的暧昧极了。）凤座之选需慎之又慎，圣人也不至昏聩如斯。
（这把算盘被阖宫有心人拨得震天响，众矢之的，我竟无有能回还的余地。妄窥凤座，企图以番代主，这罪名太大了，着实让与苏梅苑有新仇旧恨之人，得偿一报，痛快淋漓。我也实难细查苏梅苑上下，到底是谁在暗处调配这口舌，实在精妙，令我叹服。）
嫔妾人微言轻，又不敢趁机换掉苏梅苑上下闲杂。人手更替的空隙里，又怎知不会有新的暗桩受人安排，前来蛰伏，伺机搅弄风波。
（呜哑的风声在桂月的夜里也夹带着一些落桂香气，叫人迷失，令人茫然。）
嫔妾与您，也无妨交个底：嫔妾与您相交数载，弗有权衡利弊之时，也不妄做交浅言深的托大——（呼吸稍凝，才顺胸臆。）受您照拂，苏梅苑尚能保全一席体面，本也不当对您有疑，是嫔妾自乱阵脚了。
【439】

【 正堂留了一扇窗牗未合，掺杂了几缕桂香的晚风从中而入，引得一排烛火摇曳，也引得我和她映在墙上的影儿左右摇晃。我上前去将这最后一扇窗也关闭，饶是外面此刻仍旧灯火通明，明亮如昼，好似也如我这主角不相干一般。】
“坤宁宫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阖宫迁往圆明园一载，也许此刻明亮的烛台数日前还蒙了尘。”
【 毋论我是否为它们等待已久的新主，此刻，它们正为我这个坤宁的新主人发光发热，并将沉睡八载的整个身躯全都燃烧殆尽于此夜。】
【 待她说完全部的话，这才回身再瞧她——昔日官话别扭的苏梅苑异邦贵人，如今已是簪珠戴翠，受人敬重的纯贵妃，京话讲得标注，身上系着天朝与暹罗数载的邦交情谊，却从不为利欲熏心，不行见风使舵之道，有思即言，且言出必行。】
“娜蒙——”
【 我鲜少这样叫她 】你若当真足够了解本宫，或如你所言那般信任本宫，今日便不会多饮那几杯酒。
【 更不会说这番话。】
“是谁，让你疑虑了？”

【 正堂留了一扇窗牗未合，掺杂了几缕桂香的晚风从中而入，引得一排烛火摇曳，也引得我和她映在墙上的影儿左右摇晃。我上前去将这最后一扇窗也关闭，饶是外面此刻仍旧灯火通明，明亮如昼，好似也同我这主角不相干一般。】
“坤宁宫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阖宫迁往圆明园一载，也许此刻明亮的烛台数日前还蒙了尘。”
【 毋论我是否为它们等待已久的新主，此刻，它们正为我这个坤宁的新主人发光发热，并将沉睡八载的整个身躯全都燃烧殆尽于此夜。】
【 待她说完全部的话，这才回身再瞧她——昔日官话别扭的苏梅苑异邦贵人，如今已是簪珠戴翠，受人敬重的纯贵妃，京话讲得标注，身上系着天朝与暹罗数载的邦交情谊，却从不为利欲熏心，不行见风使舵之道，有思即言，且言出必行。】
“娜蒙——”
【 我鲜少这样叫她 】你若当真足够了解本宫，或如你所言那般信任本宫，今日便不会多饮那几杯酒。
【 更不会说这番话。】
“是谁，让你疑虑了？”

（我垂着头，被夜风推着走，在她发话时，才从她的足尖转而凝视她的眸——她从始至终温柔而坚定，像个极早慧又极早窥破红尘隐秘的世外人，温柔地看着我入相、堕魔、再清醒。这一刻和从前我于永寿正殿直言她闭门造车，竟如前世今生一般默片回放。）
（我彼时都未疑她，今日——今日也自当不应该。）
无人——
（她应不信，可我也不过想听一句，她从未想过拿我做靶，有了主心，来日为她卖命，更是在所不惜。但求来的慈悲廉价，于是我捡摘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大抵是珍妃身后，如贵妃生死相随，有些感慨。
（这片刻间的试探怎么能逃得过她的眼睛，畴昔比肩相携，未曾作假。今日来问，也早有谋定。她知我甚深，乐意陪我兜圈子说话，更乐意看我自掏腑脏，陈情所有。）
昔年阖宫因嫔妾御膺“仪”为封，又兼戏言四散，杜撰得不得周全，皆以为嫔妾有存妄窥凤座之心。嫔妾心知是有心凤君之位的人拿我当靶子，故而觉得满宫里大多妃子都不配立于兰掖之巅，与圣人匹配同称，镌名史册，流芳千古。
（这是实话：昔年与凤座之选衔恨，泰半缘由圣人那句酒后戏言，是谁散的，怎么散的，为什么而散，如今来追究也毫无意义。正如她说的，坤宁宫数日前的烛台许还蒙尘，而今也已为椒掖之主彻夜高燃。而最最重要的，是坤极之主，与我无有阋墙。）
但若是姐姐您，嫔妾甘愿被当靶子。
【461】

【 说来荒诞可笑，如妃本是延庆二年与娜蒙一同入京的贡女，宸闱沉浮数载，也算通了几分能耐，好歹坐上无数英媛艳羡不已的贵妃位，末了，一未继续扶摇使万千荣宠加身，二未尽心竭力留住缅甸国于清//国的邦交，却因珍妃的故去悲戚欲绝，最终随她往去。】
【 若是娜蒙—— 】
【 我不知她是否会如此，却没来由地为之揪心一回。启唇欲言，却半晌无话，末了，化为一句 】
“甘愿与否是你的事，愿意与否却是我的事，我并不愿意你做靶子。”
【 我若不知宸闱的人心与手段，便不会于今日成为这富丽堂皇的坤宁的主人 】可是，你得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务必要相信我，与我同心——这或许无理，可外头这么多双眼睛，稍有不慎，便会被她们钻了空子，设下圈套。
【 万事不疑，总是说来容易，做来太难，可娜蒙随我走至今日，历过紫闼的太多寒霜风雨，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同心呢？】
“入夜了，回去的路上记得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