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大典举行在京师地动后的仲商时节，内外皆循俭约，不尚奢靡。然而陈列席间的玉馔珍馐，不辍的鼓舞弦音，入耳喧杂的声声颂贺，接杯举觞的往来众人，无不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是一场尤为隆重的天家盛筵】
【逃也不能，坐在席间一隅，面上喜色不见，仿佛端坐正首的那人、以及她的荣光赫奕都与己无关。就近是一碟蜜煎酥皮糕饼，摆成排排并立的小松鼠形状，瞧着过于生动，反倒令人不忍下箸。少顷，取了小匙将枣泥内馅尽舀出来吃掉，外壳拼起来摆回原位】

【巍峨的殿堂不足以容纳来自四海八荒的朝拜，玉声锵锵，我将目光抬起，一寸寸挪高。热闹所环绕的群峦之巅上，却是八风不动的庄穆，坤极凤主此刻恍若金龛里供人景仰的宝像，于众庶歌筵间，承接独属于她的千岁万福。】
【忽然想起延庆元年的春天，彼时我为她在鬓边簪花，配的一色山茶红。如今新妆挽成，发髻替成凤凰，裙裾绣成牡丹，已浑然雕刻成一位天朝帝国的新女君。她将名副其实，不再是独属于谁的母亲，天下万民都会成为她的孩子。】
【而我仍旧心悦神愉，风也随着晃，煽动起喜悦的气氛，助长光与热在袍袖中流窜。】
元，是我——
【眼与眉笑开，与年幼的胞妹平视，一派温和口吻，关切道。】
为何郁郁不乐，是食物不合胃口吗？

【将最后一只小松鼠掏空时，便闻熟悉的音色入耳，其声温融轻快，却足以已盖过满殿的宴乐嚣然】哥哥。
【他的眼里有分明的雀跃，是一道与我的淡漠浑然相异的目光，随着他低头的一瞬，那光也很快朗照在我的身上。没有立即回答，重又看向端坐明堂的女子，眸光在四座间回转，一次也没有停留在我的身上。她神采俨然、华服彰灼，像泽被万物的神祗，像端和持重的皇后，惟独不像我的额娘】
【再观眼前的长兄，行止间很有七分额娘的温蔼，只是我不常被这样的温蔼所照拂，是以此刻倍觉亲切。并具三分皇父的威仪，令我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无从施展。于是低声反问道】那你呢，为何喜气洋洋——是因为南斗正位、海晏河清，还是因为做了皇后的是额娘？

【许多人喊过我哥哥，这个词分明是听惯了的，但从元的口吻道来时，又有一丝别样的情愫划过心尖，使人挺正脊，屏声为她解析。】
为什么不？坤极正位，垂范天下，是万民所期，是国运之幸。
【但有一刻迟疑，斟酌她话中不曾掩饰的心事，定不会轻易地归因为一道珍肴那么简单。直至闻见她压低声线道来的额娘二字，不着痕迹地挑过眉，拉椅坐到幼妹身侧。】
当然，我更因此开心，皇额娘今日很美。我常说她当配世间一切美好与珍贵，而今看来，正是如此。
【不欲说耳提面命的道理，未来周遭将会有无数的嬷嬷与女官去纠正她，而此刻独缺的，正是一位耐心而冷静的聆听者。】
难道你不这样想？

【兄长的话莫不在理，半句无以辩驳，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无情无绪】是，皇额娘。
【这句迟来的称谓，总算与眼前华宴胜状相得益彰。并非是在与谁置气，额娘辛劳累年，其德与仪，堪得一切盛誉与荣光加诸其上。抛却为之幼女的身份，我也时常这样想。我与长兄相承一脉，所思所历却又迥然生异，他生逢其时，注定要做世间两全法相与眷顾的忠臣孝子，而我只是我自己】
可是哥哥，【我认真地唤他，复与之两两对望】你会在席间注意到我、问我缘何落落寡欢。即便只是坐在我跟前，不着一词也足以让我觉得亲切——可她从未给过我这样的心安，从未。
【不论抽问课业，抑或闲叙温存，更遑论为制佳馔、为裁新衣。稍顿有顷，不无怅憾道】以后更不会有，对吗？

【只能感叹血缘的强大之处，我又再一次地意识到她确确实实是我的胞妹，中宫皇后的儿女天生反骨，她的第一个儿子如此，最后一个女儿也是如此。而元与我不同的是，她的“反骨”起因于母亲无意中的漠视，而她也仍旧怀有期待。】
【于是我认为自己很残忍，为即将道来的话，为或许将碾碎她的期盼。】
在成为我与你的母亲之前，她先是一国的后，其次是妻子。
【摩挲过纤细指侧，玉戒莹腻，泰然道。】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爱你，只是她太累了，所以有了疏忽。元，有些事是身不由己，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尽管这温和的事实铺叙并不动听，我也还是将他的话全数藏进了心底。兄长合当是母亲最好的说客，更是这世上最不会诓我的人——哪怕当我自己也在欺骗自己的时候】
好，我知道。
【知道和坦然接受，是泾渭分明的两回事。可以预见的来路将会是一片坦平，养尊处裕、兄友姊善，只是执拗于得不到的事物】
【眼下这四方天地实在褊狭，人伦之义也作贪欲。想起书中讲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终于没有再行发问，因为兄长已经告诉了我全部答案，也因我从不相信这些圣贤道理】我想出宫。
【毫不避讳所思所想，以至于接踵而来的一句有些突兀。继而换了种更切实际的表达方式】我想出宫去看看，听说坊间闹市无奇不有、花灯能堆起一座彩山，是真的么？

【他的话语温柔坚定，使我第一次对皇城以外的风物生出热切的向往。并从此笃信，这座城外的天地之宽广，与随扈滇南和圆明园的自由亦不可同日并语。是行止自若，而又无须顺承任何人的寄盼与心意】
【顿觉前路有望，由是眼里一亮，终有笑意攀上眉梢，恰与四围语笑喧哗声合衬。顺道扒拉起眼前的吃食来，将掏空了内馅的一碟小饼推与人前】尝尝么，镂空蜜煎糖糕，我适才亲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