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停！一、二、三……停！一……七……】
【骢的脚步是凌乱的，如西苑委地的一滩春花。我奔来，木屐杂乱地叩首，急哒哒的声音响，继而是笃笃两声，剖苇斋前的小鬟将东倒的一双木屐扶正，侧听公主开口言】哥，不专心【连我那样无章的脚步声都不加纠正了】
【那么，一路而来备受压抑的脚步、呼吸，便失了意义】
【我撇嘴。脚趾才刚也去春游，茸茸的青草屑、新嫩的泥土、沛沛的水珠，正残留在脚底，扒着不想走，在廊下一串爪迹，被光照捕捉，留下犯罪证明。乌珠打室内游了一遭，径直朝哥哥走过去，脚下蓦地一下松软，更不低头，也不观瞧】
【冠柳之词道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俗不可耐！请他来说说看，我现下是搅了哪趟河，推了哪座峰？】
哎呀【拇指一点，平白在地图上洇出了一面湖。蛾眉一挑】好像是脏掉啦？

【王冠柳大约回答不上来。公主脚下是千里江山，摧长城，迫玉门，群雄扼腕叹息：逐鹿之所竟被足下的一撇一捺吞并！天下在我脚下，天下事此时也变成女儿家的玩乐事。谁讲不甘心为我的裙下臣呢？】
哥哥也怕史官的录笔吗？那群人，往往自诩直臣，刚直不阿——这说辞我是不信的，他们空自垂怜起来就造出一阙阙怨词——如椽巨笔之下，怎么会没有奉迎之作。
【我不乐意，画当然也不能撤。】
【白玉盘上堆有一座金丸山，我绕过山走路，身然，足亦然。听闻南女步步生莲，我则是裙裾狎痕，绵延了、也弄花了许许多多山河江麓。爪迹日行千里，我停脚】哥哥现下找找，这还有没有万马渡、兴昌山了？

我倒不是怕，只是心中不值。古来元凶巨恶，罪魁祸首，若真如史书所记，暴虐成性，罄竹难书，只要那是真的，便也算得上是赞美。反观至圣先师，明君圣主，......你不奇怪，越离你我近者，如唐如宋，便难遮掩玄武门、三传约的故事，而离你我远者，尧舜禹汤，帝王本记，就只剩群贤毕至，天下为公之流誉词。可见时间越久，人就越被捏成纸片，好的愈好，坏的愈坏，——如你我千万年后，若也剩下一个名字
（裙身靛绿如蓝，偶有风起，漏出一只裸足，在舆图上做兴。我悔前日告诉她，古有胡旋天魔舞，跳来回雪飘摇，舞姿纵横腾踏，令她毁我山与水，只留满纸乌云。）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你也要渔阳鼙鼓动地来，我只好将你拎出去。
（她长高，不好拎，且命方宝蝉，速打水来，好与公主洗脚。）
干谒诗，交游体，人拿文字做个买卖，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像你这样，谁要奉迎讨好你，须得善画江山图，好令足不出户，也可纵横万里，一脚踢开。

若也剩下一个名字【我跟在后面复述一句】
【回首望去，整张舆图业已被毁得七七八八。我倒有些后悔，太液池的水还是凉的，不足以将裙浸湿，造出一副《暮雨急春图》来。】见贤思齐，挂在纸上的人最好供人朝拜。若也剩下一个名字？那便剩一个名字！
【我两手两脚一摊，一摆，王知寿来，方宝蝉也来】武曌留无字碑，我留“越光奴”三字，由他们把我写在字里行间里，写在批注上去——越光奴！大闹剖苇斋！毁舆图，馋枇杷，嗟乎、惜乎！
【我是决心不效班婕妤的。我固执不穿袜，不穿鞋，将腿蜷起，窝在椅子上蓄势待发，继而笑得前仰后合】
妙！妙！就得那么画！还得画得细，画得巧，那时我便学贵妃捧砚，不论什么“好”与“坏”的。

（王知寿端水，方宝蝉低头，女奴双手犹如绢缎，撩起清水，侍她洗净擦干。阿奴有双小脚，娇若治大国之小鲜，昨日新采凤仙花，染了十颗红艳艳的指甲。）
好啊，好，沧浪之水濯我足，恐踏山河社稷穿，敢问公主殿下，你是嫌它小，还是嫌它脏？
（我将书丢开，挑眉看她唱戏。）
如此说来，我得活得比你久些，免得后代人不识相，在你那碑上添些奉迎之作，阿谀之词，坏了你的胸襟。或者你活得久些，我连碑也不想要，你替我都砸了。

容得下自然不嫌脏，容不下那便要嫌小了。【小女儿口出妄言。嘿呀呀，怕什么呢？万里江山曾在她脚下。】
【明润的石榴样的十颗红甲，掩在靛青色裳裙下。我观方宝蝉抿嘴，挽水在掌心来清拭足掌面上的墨点痕迹。她极认真，为着这样一件小事。我也仔细，瞧她一举一动，石黛描就的两道细眉一压，很像供奉像中的菩萨低眉。她洗好，又取巾来擦，那线眉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我问哥哥】她怎么不看我？【又问她】我染的甲不好看吗？
哥哥说话算数！那以后，让他们从字缝里找我去，我才不乐意做他们文人嚼字的素材呢——哥哥也不要。

很简单，因为她没有。
（骢太吵闹了，每个字都用力，像拇指印拇指。我皱眉，把她整个地捞起来，端放回罗汉榻，她人坐在上头，裙边下坠，流动如青山斜。）
人对自己不能有的东西，还是少看两眼为好，故正因它好看，所以才不要看。
（春阴不护海棠，把我廊下的山茶花烤伤了，枝叶焦如垂死。从那之后，我便不爱坐这位置，也无意再植几株新芽，就随便它荣枯。元草近日来，花厅添了小桌，正斜对着窗门，避无可避，只好放下那段纱帘。——微风习习，撩起藕色一角，我捡起一本书，忽略她的后话，靠坐在另一侧，如此简明扼要地告诉她。）
那副踩坏了的地图，我写上你名字，挂到宫门口去。

【我依旧将眼神挂在方宝蝉身上，她是寂静的一面像，即便我说什么，又或是哥哥讲什么，她的眉是那样在弯，唇角这样勾起一线——好没意趣！】
【哎呀？我被迫着立起来了，脚趾点在地板上遛过来，丢在一边。哼，我不依，撑着上身歪倒在一边，看着那边气定神闲的哥哥】那不行，我要什么便都得要。哥哥，我现在就要——黄澄澄的，裹着纱的金珠子，能吃的珠子。
【就榻一滚，打个圈儿，这时候才品出一点疲困来着，是腿也乏，腰也酸】你给我找来吃，好不好？
——那幅图，添上我的名，就是我的啦！

（她在那里翻滚，被子裹一圈再一圈，把人团成条夹心小毛毛虫，肿肿胖胖圆圆。虫困了，干脆就眯起眼，叽叽咕咕地下指示，——要，不行，我的，这种撒娇式的命令让她听起来很无礼，但正是无礼中透露出一点甜蜜蜜的可爱，像小狗龇牙大咬人的裤脚。）好（我答应她的珠子，边问王知寿，这是什么东西。王知寿一躬身，显出很谦卑的样子，低声道，许是金桔，酸果之流，京郊便有售卖。这听起来不像是小公主会满意的回答。）
（但她没有出声，毛毛虫翻个身，拽着被子，做成了一个茧，自顾自睡去了。梦里不知道说什么，一巴掌耐不住热，“啪”地伸出来，拍在床榻的另一边，像个巨大无伦，要把人圈住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