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等

【手上空空，独自走向海边寂寞的红树，等一个人。】
【我与她，从前是同病，如今是啖利。时日长起来，间或也夹杂些彼此都道不明的情愫，不足为外人道，总归是一抱不敢轻易熄灭的火堆。这点萧索的温热，能够取暖，甚至救命。这些年，说不清是她拽着我，还是不觉之中，其实早已无法彻底分袂。这段同行的路，从雾深走到雾散，如今，只见风雾散了复聚。】
【起初还企图看清，尝试过，没看透，也就罢休了。毕竟天色暗的时候，灯才会亮。】
【我二人的闲时皆不富余，偶尔在场子上碰面，碍于人前，也不过端一杯度数低到没有的酒，潦草打上一圈。或笑或淡，都是伪饰的皮肉。然而今日不同。然而我和她总会有今日。】
【浅软的细沙滩，被人工打理得很平展，夜下古潭深渊似的黑色海水咬上来，吃出一线崎岖的牙痕。在这崎岖的至高处，正慢慢走来一人，海风将她的裙摆扬高，吹向与海水潮去的同一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
【清晨的薄雾未散，海就像天裹在云里。太阳升起来，天烧红了半边，雾就被很快地驱散，海又变回了海，无边空阔，粼粼如铺满钻石，放射出眩目的光。事物也都变得明澈，在白滩上凹下去的那一排长长的痕迹，或深或浅，是未及被潮水抚平的脚印，还有石子路、长伞、红树、金柳，清风拂过，有浓烈的阳光味道。我站上坚硬的礁石，雪浪触礁，粲然作花，澎湃的波涛退却后，在脚边留下了漂亮的贝壳，一粒、两粒、三粒……】
【今天海滨潮落在夜晚，潮水早已将人留在海滩上的记号洗去，海面是一望无际的茫茫的黑，间或几点灯光星子般闪烁。我踩上礁石，去捡一枚贝壳，屈膝又直身的时候，海上的夜风吹来，腥气窜进鼻腔，夹带一种落寞的寒冷。我摩挲着那枚贝壳，早已不是许多年前，阳光下的那枚了，上面附着的海水和沙砾都粘在手指、掌心，与海风一样冷。】
【我回身踩在沙滩，抬头看着陆希声】
你喜欢沈一夏？【是女人为男人吃醋？是出于还报恩师的一点情谊而告诫？还是牵扯更多在明在暗关乎性命的利益？情绪为嘈杂的海岸所阻隔，仅从声音辨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意图】
【这里远离华灯满布的邮轮，仅有一轮高月，容我去看清陆希声的轮廓。我想起，我跟他初次见面也是在夜晚。】
【“你的伤口流血了”，我说。】
【我傍近了他，将贝壳递给他，如同曾经递给他拭血的纸巾一样。是试探，也是自救】深海的珠贝在无意中靠岸，海滩或礁石都不应是它的归宿，最合适它的，还是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胸膛微微震动，短促的一声笑，又叹息，觉得离奇。】许久没见，你就想跟我说这个。沈一夏，如今也成了你手底下的事情？
【盯着她严肃的表情——好一个坐交椅的派头，再不是那年海边的楚楚花落——然而她此时，分明在替他人多愁善感。抿抿嘴，似是无言，只好调转目光看海。似乎总是对海有无形的托付，望不尽的远洋可以藏纳天光不容的恶浊，哪怕是血腥，毕竟海底还有一个亚特兰蒂斯，埋葬着上古的堕落与刑戮。】
【浪水涨落的声音像一卷失去粘性的旧胶带，模模糊糊，在我眼前拼凑一个年轻的影子。小兽舔伤自怜，却还顾得上摸出一张干净的纸，予我揩血。也是夜晚，也是海，手伸到水里，浪退时带走残留的血迹，接过她的纸巾，霎时湿了大半。等再去擦拭额角的伤口，手上的海水透过纸背，渗进创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原来你也还有善心。【率意微笑，不庄重，像一句玩笑话，以我们共同的痛苦做笑饵，含混答复，她企图规诫我的荒谬】自以为与你是一路人，因而或许我也还有，回头我找找，如果有，就放过她。
【接过那只贝壳，没有翻动，只维持原样停在手中，低头凝视着，如同凝视一个遥远的过去】你怎么知道原本的生活就是归宿，还是说，你也想回到原来了？

【赵明河刚死的时候——好象过去许久了，但其实也就在一年前而已，彼时我和陆希声没少见报上热搜。屠版的大标题、出双入对的照片、密密麻麻的长文绘声绘色，有对死因的揣测，更不乏添枝加叶的桃色新闻，诸如“尸骨未寒，兄终弟及”、“未亡人变情人，出双入对若夫妻”此类。没办法，记者捕风捉影，观众喜闻乐见，但互联网的记忆终究短暂，这阵风吹过去，又有新的爆料代替前一个，于是谁都懒怠再提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纵然八卦乱飞，我跟他也从不会刻意避嫌，不见面只是因为各自忙碌，而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早已没有什么可商榷的了。听了他的话再想想，今天突兀地以沈一夏作话头，他应该意外。于是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里不合时宜地笑了】
对，我们之间可以聊的有很多，比如，合作、生意、风口、趋势，还有过去——唯独很少聊你的女友们。
【目光触及远处的邮轮，在伟岸的海畔看它，这一繁华绮梦的载体，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庞大，它是名利场的具象，是纸醉金迷的确凿概念，有人靠近它难于登天，有人登上它却易如反掌。形形色色的人啊，在那里漂泊着，追逐着，勾心斗角，乐此不疲，他们若想回头还来得及，可在尘埃落定之前，没人甘愿离开赛场，而我站在船首的铁栏，莫说回头，动辄万丈深渊】
我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也不想回头。
【原本的生活，是指什么，面临威胁恐吓，每天担惊受怕、生不如死？还是回到我没踏进演艺圈的十八岁？殊途同归，结果都是一样的，于他又何尝不是。我们都是在船上的人，互相拥抱、互相提防，拿刀尖抵着彼此后颈最脆弱的血脉，最好永悬不落，要么双赢，要么同败】你身边的女人有很多，找谁都可以，除了她。至于是什么原因，你可以当作我多管闲事，或者——当作我的危机意识。
【指尖点在他左胸膛，笑看他幽深的双眸】万花丛中过，风月场上的老手，也保不齐你哪天真的心动，为了别人放弃我，那我怎么办？【指尖上移，轻而缓地划过胸膛、锁骨中央，最终停到他喉结处，尖而长的指甲，宛若利刃抹上他的喉咙，一点儿野，一点儿优雅】就象这样。

【去年这时节，从贾尔斯驱车前往蒙哥马利。十月的大星野拍到了两幅，mountain lake前的银河令人眩目，仰头时，几乎有头重脚轻的失重感。站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每一缕呼吸都有形状。忽而远处显出影子，鹿的眼睛，在夜间反射星子一样的光芒。我抓起相机，却发现镜头冱了霜。只好放手，心说眼睛捕捉也是留影，何须故作姿态。】
【此时再回想那幅场景，一时很难说明，她和沈一夏谁是星河，谁才是鹿。】
好。
【也不知道在答她的哪句话，语气慵倦，与万花丛中的每一次都殊无二致，仿佛印照她的那句风月场，执意坐实我老手的烂名声。指甲抵在喉结上的感官知觉，天然强于其他任何地方，迫于一瞬的窒息，我阖了阖眼。再睁眼时，淡笑着，握住她的手背，带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向上稍移了半寸】
好容易找到命门，那就要一击即中，偏一寸，都不对。【到最后也没有松开她的手，似乎肢体比精神更留恋她。又忽然想点一支卷烟，就用这只手，只可惜，我们从来都不是这种关系。】
不过仅仅像这样可不行，【手上轻捏了捏，如挟持者的耀武】光这样还不足以杀死我。
【拿开她的手，握着细细的一圈腕，翻转掌心向上，将贝壳端正放上去，还给她】
玄黎，你得想个办法才行。
【想办法保住你自己，想办法拦住我背弃你的脚步。】

【我微笑着退开她两步，忽而捡起脚边的石头，一块手掌大小的岩石，足够锋锷，一如茹毛饮血的远古人类，诛杀禽兽时所用的武器——也仅仅是这么小而趁手的一块石头。】
【我扬起手，余光瞥见她脚下的一丝退避，漫然笑了，随后用力将石块掷向波澜的大海。所距稍微有些远了，但无妨，终究还是石沉大海。】
听到了吗？
【我转过身，与她道】它被扔进海里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周围的海浪声太大，一块石头的沉没，太过微不足道了。
【现实又岂止如此，昔日赵明河危峰如举一样的权势，也照旧湮没世潮，除了我和她，恐怕方今已没有人再在意那个名字】人也一样，人被丢进海里，也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虽拿捏了我的三寸，但我平生最厌被人威胁，饶是入穷巷，也一定奋起搏杀，绝无恸声。然而前提须是，我入穷巷——漫不经心望她一眼，眼中业已褪去方才难具名的情欲，继而噙起玩味意。如今是她图穷见匕，希冀绝处逢生，担心玉石俱焚的人，不止是我，还有她自己。】
之所以不能忘筌，在于筌是工具，鱼是目的，可若有朝一日鱼长出锋利的牙齿，咬破筌网，那就还有一线生机，须知这世上的漏网之鱼也是不计其数的。【走回她身前，伸手拨开纷乱的长发，露出她精致漂亮的锁骨】我答应你，不是因为我害怕步赵明河后尘，成为你筌网中的鱼，又或是所谓的玉石俱焚，而是你说的对，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我们要一起活着，才不寂寞。

你一直都是你，【琐碎的记忆涌来，额头的血、警局门前的双闪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持着纸巾，许多次静默的站立，听我骂他们卑鄙。后来我觉得，我不应该连他一起骂，但是这种歉意又无从说起，只会显得痴笨可笑】而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是赵明河杀了我。】
【他用铺天盖地的监视固着我的脚步，他用梁非的血来威胁我，他用沾了毒的针管抵着我的喉咙——可他真正的杀死我，却是在病床前，我看到他心电图走平，呼吸停止的时候，死后的他像一场瘟疫，会影响身体和精神的瘟疫，它跟着我，让我不得不逃脱，换环境，换房子，换床，可我依旧会在梦的高空中被推下，在惊醒中由无边的虚空承接经久不衰的恐惧和痛苦，承接不住】
石头落在海里是没有声音的，生命的消亡也是这么容易，就消亡在我手中。
要有多少恨，才能抹平恐惧？【我对赵明河的恨还不足以吗？他死了，我应该开心，可人的思想就是很怪异，它告诉我，恨与惧向来无从抵消，我永远无法使自己回到无罪的本初】
【烟火从对岸绽开，天空被欢快和热情簇拥，尽头是夜幕在流金。那光一定在映照着我的我的模样，我仿佛看到了连城和克瞻讥诮的神色，“不要去在意无谓的东西”——我与我自己达成过这样的默契，可它此刻像烟火一样熄灭，分散坠落，陨灭在贪心的大海中。真的无谓吗？我仍被刺痛了，然后鬼使神差地抬手，去覆下他的眼睛】
闭上眼睛，我不想看到我自己。
【我知道陆希声从不会那样看我，我只是不想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面目全非的罪的化身】

【凡一切相争的世相皆有龃龉，血与泪，却从来都并提。畴昔的弹压于我，是浇筑的铁水，将粗糙的原料投炉熔炼。尔后虽变夜为昼，实则是借尸还魂，余孽难消，这何尝不是时移世易，更迭的代价。赵明河终究会有日薄西山的时候，由我来取而代之，难道就是忤逆？——恐怕未必。如今逢场作戏，旁人真真假假恭维一番，提及昔日赵氏教诲，我只谈笑抚躬一句无忘先德。外人看的无非是笑话，解释？没必要，阴魂不散就挺好。】
【然而她不同，作戏作在了表面，里子仍是半空。数载的箝制经由一朝拨云，见日后的心情，却并不如她设想的那般无暇。或许她私心里，仍然有向上的渴望，希求彻底摆脱泥秽，掠岸凌空，但那毕竟不切实。再标致的花，也是要扎根泥里才能活。人人都在与世界争衡，我们都摆脱往昔，尽力向前走了，唯有她不肯与过去割席，茫然地停留在那年的风物里黯然神伤。】
【这远不是一个赵明河所能中伤的结果。疤痕久治不愈，在于自深处出，骨血之内仍有宿疾顽存，是她的执念不肯放弃刻舟求剑。】
【眼前的掌纹愈发清晰，但是可憾，我并不通晓命数之术。顺势拉下她的手，将人收拢入怀，一手固着她的后腰，一手轻拍她起伏的脊背，如同安抚她难平的崎岖】不用看我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相拥的人，其实面对相悖的方向，此刻的交集固然亲密，但来日却未必有来日。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何必束缚自己。】
河的尽头是海，但那不是你的终点，你该走自己的路，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