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闻众寺传奇，多在游记与杂记之中，是老师所不欢喜、闲暇时候偶与众人聚会时的耳闻。悉如和尚大展道法，百里捉匾、又或是佛像化生云云，传得神乎其神，总归是一听即假的笑谈，只能骗骗酉君这样的小儿，但凡到了小荼的岁数，也不尽信了。
而今日至归善，则因另一桩真切奇谈——归善寺驻一新佛像，约半丈身躯，尽数真金打造。
祖母信奉佛道已久，我也因此陪同女眷走过数座寺庙，归善为其中之一。然往日不见有如是热闹，一向香火平平的佛寺竟也摩肩擦踵。思绪仿然顺着微风然、穿过拥挤的人群入殿内去，隔空观看那一尊尚未得见的佛像。这是归善谋求人气的手段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缘由，清贫的寺庙变得如此富余？
我不得而知，今日作廷尉府先行的车马，欲一探究竟。
而迈步之前，瞥见一熟悉身影。人群也未茂密至此，于是我近他几步，朗声道：“谟山，好巧。”
是度支郎谢谟山，曾因公事数度造访家中，但与廷尉府不曾共事——那很好，说明南梁浊蠹未曾伸手于度支，捏不住南朝的算盘。
然这是先前的判词，眼下却未可知了——我匆匆扫过归善寺的匾额，有些难辨的神色。
（401）

谢猷
自战乱迭起，民不聊生，百姓们便求向神佛之道。世家虽不能免俗，却也要借佛学阐玄理。这是谢猷眼中佛学昌盛的原因，有多少能属实已不可考。
但佛门因世俗而繁盛，亦不能免世之俗。听闻归善寺建造金佛后，饶是谢猷，在看到宝相庄严、金装辉煌的佛像被人群虔诚朝拜时，也难免如是观想。他随人潮祭拜，向双掌合十的僧侣行礼。
僧侣神色肃穆，倒不似为槛内所惑，言语间颇有机锋：“施主为何而来，向何而去？”
“为静心而来，向山下而去。”谢猷亦肃穆作答。他拜别僧侣后，走向来时道路。两旁人群犹盛，连穿过婆娑的惬意山风也变得搅扰。正是这时，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令他驻足。
门阀间往来密切，谢猷自然认出周荼，他逆人群而行，上前问好：
“周二郎君，不想你也来参拜金佛。”

佛寺的烟浓，将来往的过路人沾染，我将此认作尘世的味道：它象征着每一名善男信女皆有所求。
此间有例外吗？我以为，我与谢谟山就是这样一项例外。
“谟山是慕金佛之名而来吗？我尚以为...”这般的语焉不详，是对他来意的疑惑，湮灭在舌根的后半句，则是一种责怪，仿佛讲：你如若只是这样隐匿的寒暄、便太不把周慜当自己人了。
但我不明说，事实上，世间诸多事都不允明说。
但不论谢谟山原本的来意，究竟是待大乘佛法的向往、还是与我类同的缘由，我已然做好的卑鄙的打算：诱他与我同查。毕竟，度支与钱财的交道颇深，我需要他的敏锐。
于是生生领前半步，将人挟往稀疏的地方。寺院墙角处，以一声短促的“咦”，足以模拟出一些非同寻常。再许他一些清净——这是金佛不曾至归善时，寺院原本的模样。
谁料到，那一声佯装出的疑惑，竟当真为人醍醐。我信手三拜于另一佛像前，再转身时，从墙角根处咂么出一丝怪奇来：落叶堆已然被雨水浇得腐败，陈得发旧的绿色以下，怎么有一抹陈旧的黄？
来不及解释，我错步先往，小心翼翼地捻出那片被天水揉皱的纸张。
以上依稀可见四字：无尽藏引
我不吐声、也来不及在谢谟山眼下隐藏了。
(414)

识海无际，一时难寻踪迹，因而错愕过后，我才借苦思冥想，挖掘出一星半点的线索。
先因好读善问，惹老师垂怜，得赠些许手记。其中有一册牵涉佛经，恰有提及「无尽藏」。《大乘义章》有解：德广无穷，名为无尽；无尽之德，苞含曰藏。其中又有无尽财，解作：“供养佛华多，听卖买香油，犹多者，卖入佛无尽财中。”
将《释氏要览》之中的释义分说予谢谟山，又觉怪奇：“可这两相矛盾了，归善寺香火并非鼎盛，又何来余钱入无尽藏？”
这纸页蹊跷、内容也令人摸不着头脑。我下意识便轻之又轻地托举着，仿佛恐怕它破碎、又不知究竟如何安放，僵持住了。
然此事不可以僵住，于是我问：“谟山如何看？”

徭役赋税一事，年轻的廷尉卿自然不如度支郎来得熟稔，我再度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又静一静心，去听谢谟山的释义。
只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向善积德」，内含多少不为人知的部署？正纳罕，他将无尽藏更深层的意味落在「借贷」二字上，我才像是捉住了甚么不明状的尾巴。
“你是说...？”
正要迫切的问，谢谟山如此猜测的典例，以补全他猜度的根源，那厢却有脚步声来了，阻断我们的探寻。
新雨以后，比丘迈着粘稠的步调近来，他与我二人拜遏时，我悄悄看一眼佛戒于他体肤上留下的六个印记。它仿佛受净体之用，持淡然笑意，留我与谢郎用斋饭。
如若我不知晓无尽藏的真实含义，或许要喟于他们的澄澈。而于谟山对我的疑惑，则暂按下不表。
无量罪对于比丘的威吓或许只是一种传承，又或许长养慧命的目的已不足求于沙门，才叫今日的斋饭，于素净之外更添一份美味。我佯作不知，与谟山感慨：“从未食如此美味之斋饭。”
有一小沙弥过往，不如其余比丘平静，他笑道：“今日馈于众生之斋食，尽长养于寺中田地，许受佛光照拂、佛水灌溉，才使众信徒食之开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