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落雪的缘故，金乌的光琰并不甚耀眼，料峭的风驷也甘愿驻足在小水阁外，不肯惊扰衔艾高眠。却不知在此这南柯一梦中，衔艾神游物外之际，竟同梅花花神一齐游历列岫，领略罢无数江山风致，终于一汪幽深的珠泽畔歇足，共垂纶引鲈，酣饮金斝酒，何其恣意！）
（然而好梦易逝，迨二人正欲飞掠山峦、同赴梅花仙邸时，梦里惯做崎嵚历落的浮萍客却俶尔转醒，错失良机，唯可觑一罅朦胧的天光，昭彰着方才种种不过镜花水月。好在在这座小水阁中，苏勒尚有温柔可亲的额涅可以依赖。我恋恋不舍，如此喟叹：）可惜……
（怅惘地眄向一旁，杳杳银阙已然不再清明，如素缯般的雪扑簌簌落下，或许是铺得太厚，寒光冷冷昭窗。我忆及梦中种种情状，起身披衣，向御花园中寻去，企图在霏微的雪珠中找到方才共同享乐的神女。 ）
（寒光倾落在肩头，静悄的御花园中尚无人踏足，唯有觉罗苏勒这位不速之客。一如梦中拨开纷杂的蓼穗那般，我径直向那丛烂熳的红绡寻去。飞絮在彤墀堆砌出清冷的一隅，滋养着此间雪魄霜葩，如今它们已娇开磬口，等候着我前来。）
（曲折的羊肠小径引我走进梅林深处，裙裾拂过盖满雪的土壤，蜿蜒出一道浅痕。我轻轻合掌，垂下密匝匝的眼睫，神情中半是郑重、半是娇憨。闭眼的瞬间，海识中仿若又看见飘动的仙袂打梅树后一闪而过。口中念念有词： ）倘若神女肯显灵，请舍一朵腊梅予我。
（苏勒唯恐神女谴责她姗姗来迟，话说得虔诚，迟迟不肯睁眼，几欲屏息。）

【冬雪压弯窗牗前最后一簇傲然的枝桠，自萧瑟秋光迭起，它默然完成它的宿命，凋花、落叶，以空荡示人，直至身躯轰然倒下。与那位喜欢暮色的小公主一向不和的二姊姊精准挑出这一轮回因果中有关“枝”的字样，特此遣人嘲笑一番，大抵说些衔枝终究低下了头颅等狂妄之言，以报曾经的敌视。我抬起被寒风吹成桃花腮的面容，略显凝滞，继而眉眼弯弯，承了她的讥讽。】
【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呀。二姊姊聪明绝顶（这四个字衔枝当然带着笑意说的），一定想不到她瞧不上的妹妹自诩硕鼠，更愿为自己添“吱”字，是以，她的一切挑衅变得可笑至极。我大度宽容，当然不会与她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姊妹间哪有不顽乐的道理，就像此刻我躲在爱新觉罗衔艾右侧，扮演她心心念念的梅花神女下凡。】
乖孩子。
【我压低嗓音，玉掌微微合拢，一个小小的圆圈落在唇周，刻意塑造出虚无缥缈的声线。神女是仁慈的象征，只可惜我尽力模仿，只能还原个形似罢了。鹅毛般丝绒的玉华落入她鬓发间，又好似替她描了层白花花的眉毛，差些令人破功。】
你从何而来？为何向我讨要这腊梅？
【堪堪忍住笑意，不住从磐石旁探身，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珠子，葡萄仁般灵动的瞳眸转着，迫不及待想一睹苏勒的反应，可这个虔诚的信徒仍然双手合十，生怕错过神女恩施沐泽。】
【是个好哄骗的，我想。】

（凛冽的朔风犹如一柄锋利的匕首，它透过单薄的云翳，反复尖啸着向苏勒的灵台发起讨伐，拂却素琼纷纷落于苏勒的前额与琼鼻，好似欲以此来镌磨她剔透的琉璃心。稚嫩的话音消融于冰天雪地之间，周遭阒寂无声，我不由暗自思忖：如此清冷的人境，并无青鸟肯为探看，遑论鱼传尺素……高居瑶台间的神女或许亦无心垂首聆听，遑论向此间施以一瞥。）
（我在这阵缄默中静立多时，海识中那抹记忆也几乎要消弭殆尽。是以那句悠远凌空的问乘风载雪、越过迢递绝巘，终落于耳畔时，登时星眸圆瞪，眉梢亦不由遍布上喜色。眼波在近前绛英畔反复逡巡，企图再览神女绰约的风姿。）
我……我是（檀唇微启，“衔艾”二字便要自两排齐整的贝齿间溢出，我忆及梦中只做顾一位落拓的游客遍览盛景，并未吐露自己的姓名，现在道来亦为时晚矣。鸦睫微微震颤，膺怀中几分雀跃泰半化作低落，余下几分期冀便在梅林前销声匿迹了。连绵的大雪不断飞扑在姱面上，更撷几分梅的红皴染在苏勒两靥，饶是如此，我弗愿错失良机，依旧执拗地将往事逐一道来。）神女不知我的姓名与来处，可还记得我们曾同游崇巅、倚柳垂纶？
（话音甫落，近旁似有响动，恰是偏颐向右望去的刹那，一颗教满腔期冀捧起的、高悬的心重重坠回怀里，几欲要震得苏勒头晕目眩，同时亦教我得以从这场织就的幻境中抽身。）
（这份戛然而止的剖白哽在喉中，愠怒与羞赧就此滋生，交织成一句短促的诘问。不是远居仙邸神女，却是丹墀下的娇娥。）是谁？

【冬风凛冽，银装素裹纷纷褪去，再添新装，如此反复，梅林恍若人间仙境，瑶台玉虚，为我的把戏绘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苏勒细细诉说她与神女尘缘羁绊，欣喜之情难言于表，停顿片刻，故意拿乔道。】
与本神女日日同游的娥英众多，不曾记得。
【不知是异响惊扰了女英的梦境，亦或她夜夜供奉的神明不应这般戏谑口吻，她终是明了一切。少女樱唇微翘，无限怨怼扑面而来，刚才还在窃喜的小枝公主只得起身迎接我这位姊姊，鹅毛洋洋洒洒，深浅交叠地向她走去。】
嘻嘻，四姊姊，是枝枝错了，莫要生气呀。
【自是像平日一样扬起笑颜，亏得一张无辜面容，真正的神女也愿原谅我的冒犯。指着远处雾凇沆砀，上下一白的光景，笑嘻嘻地为自己辩驳，所谓籍口，信手拈来。】
我是来效仿古人“湖心亭看雪”的，可惜没寻到合适的小舟。正瞧见你赏梅入神，这才跟你闹了个玩笑，你可不能记恨我！
【既是装乖讨巧，便刻意把捉弄换作玩笑，以平息苏勒被人察觉心思后的羞赧。我哪里学得出来张夫子的闲情雅致，临行前拥一袭毳衣还瑟瑟发抖哩。欢脱口吻下，俨然化解成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见其面色稍霁，上前挽住一截玉臂，细嗅间，几分梅香钻入鼻尖。我想着投其所好，主动而为之。】
我去替你折一枝梅来赔罪好不好~

（神女的话音缥缈、虚幻，辞锋却径直指向觉罗苏勒天马行空的梦境，顷刻间将它粉碎如四散的杂霰。我后知后觉地从中辨出几分哂笑的意味，两叶细长的眉也耷拉下来，便是原本欣喜的神情也旋即坚凝。于是珠泽干涸、神邸坍圮，光怪陆离的梦境变作残垣断壁，澄虚的风雪还未能铸就苏勒的皓魄，这副躯壳却几欲要溺毙在混沌的寒天中。）
（是极，神女何曾有暇聆听稚童的祈祷。）
（霾云兀自于寂寥的峻极坠下，原本清明的天光也显得晦暗。风雪驱一句调笑奔入耳中，叠锦堆红的梅林之间旋即转出位娇娥。不知五妹妹于此久立几何，扑簌簌的白雪已在她的衣袍上恣意盘踞，衬得琼肌愈发白净。含的话尾一扬，先教人软下心肠来。倘若无这番阴差阳错的闹剧，合该是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赏雪图。面色稍霁：）原来是枝枝。
我方才不留意，还当是真的梅花神哩……（欲语还休，显然她已将来龙去脉探个明白，毋须赘言。眼波暗暗向衔枝身后逡巡，除却我与她无旁人在畔，唯余疏斜的红绡于寒风中三缄其口。心中丛生几分侥幸，几分失落，更羞赧将心事再度倾吐。只欲将此事尽快掀过，嗔怪：）如此，竟是寻舟不成，赏雪也乏味。不过这么大的玩笑，仅仅折一枝梅怎么够？还要罚你在我阁中念上两页志怪故事，需得引人入胜才行。

四姊姊，你还寻什么梅花神呀，你站在梅花下就已经是梅花仙子了！
【我惯会用小伎俩来逃脱我所犯下的罪过，乃至不留痕迹，此番也不例外。兴许是我与她姊妹相称，兴许是她大度宽仁，兴许——总之，我又一次全身而退，如果我假装忽视她妥帖收起的失望与低落。于是我又拾起旧日的行当，不得否认，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嫣然一笑，黑漆漆的瞳孔漾出一道光亮。】
可不是嘛，可惜可惜，我连个附庸风雅的机会都没有。
【如若不是苏勒沉醉的模样叫我硬生生止住步伐，这样平静如画的场景还不足以迫使我驻足。傲雪飞扬，我只愿寻一处温暖如春的地角，感受壁炉暖意阵阵传来，再挑帘回味白茫茫一片，我不曾喜欢被足印打扰过的晶莹。然在苏勒面前，我与她尽然相同——她掩饰了她的失落，我掩饰了我的沉闷。】
【闻言装模作样一怔，继而垮起娇俏的小脸，好似这真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责罚。拉着她漫步梅林下，白雪在风中跳跃，若是无心者，已分不清是梅亦或是雪。话锋一转，可怜兮兮的面靥撞入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但愿她能分辨出眉宇间尚存一丝狡黠。】
啊——这也太重的惩罚啦，那我今日就一直讲志怪故事，讲到和四姊姊一起睡咯！
【眼见几句玩笑话，苏勒的不快烟消云散，这厢便开始得寸进尺、恬不知耻起来。轻扬玉颌，摇头晃脑道。】
我要睡你的床！

你呀，惯会用这些话来哄我。（茫茫的雪自穹窿高处落下，日影昏朦。抬眼望去，我窥不出重明鸟的瘦脊，也觑不见神仙的仙邸，唯见近处锦萼映雪，尽态极妍。好似全然忘记曾在幻境中乘兴而游，只颇为适意地与妹妹比肩调笑，为她轻轻拂落积于鬓发的素琼。）
（经年后回看这段“踏雪寻梅”的往事，觉罗苏勒依旧能回忆起自己如何笨拙地遮掩失落与羞赧，又迟缓地在靥边堆砌出笑，好以粉饰自己的心绪。或许是风雪尚未有收声敛势之意，才使得苏勒娇靥飞红，又或是枝枝这句称赞、抑或是理由已然教我十分受用，早已无心去探究其间有几分真意。）
好说，好说。（缘着这话尾，苏勒又成为曩昔燕翼下的四公主，那光怪陆离的梦暂且埋在心底，经年累月间会沤成一滩雪水。随之一道消融的还有刺骨的寒意，我终于缓和僵直的双腿，继续跋涉。踅摸出几分醋意，睇向枝枝赭玉般的双眼，嗔怪：）只怕等见着别余的姊妹，便将我忘的一干二净了。哪里还记得要读甚么书呢？
（说话的功夫，步履已是迟缓地移向景仁宫，原本无暇的雪地上遗下两串或深或浅的鞋印。）若是附庸风雅，何须只苦候那一只小舟？届时我们于回廊下烹雪煮茶，枝枝以为如何？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万不能不信我。
【语毕，我们并肩立在一棵松树下，松柏挺拔，岁寒之后，往往凋零得最慢，与风雪抗争。它的一身铮铮铁骨，被古今无数文人墨客赞颂，在学堂上更反复被老师藉以警示众人。雪愈发厚重，风中夹杂着玉英碎屑，她似乎很快从那场遥不可及的梦脱离，引我至归途。】
我这心就拳头大点儿，里头就装着你一个人，哪还有其他姊姊妹妹。
【林苑与东西宫廊还有一段距离，她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人望去，还是姐妹情深的场景罢了。我挽着她的藕臂，纤细的玉臂藏在棉袖中，时不时逗得她花枝乱颤。泠泠之音传来，饱含若有若无的醋意，我扬起远山，嫩白的脸蛋被冷风吹得红彤彤，像极了仲秋熟透的苹果。打趣似的地看向她，娇嗔道。】
只怕四姊姊还惦记其他妹妹呢······呜呜呜。
【说罢假把式掉了几滴金豆豆，作伤心拭泪状，好不痛快。直至苏勒抿唇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这才消了演戏的热情，玉掌轻置她臂弯几下，二人沿着旋乱的脚步缓缓走出梅林。此时她提及茶，倒叫我想起那个口是心非，处处恭谨的小伴读，只可惜年前她年岁已过，被放回府去了。眯起眼思索了一会儿，冷不丁道。】
我原先那个小伴读曾教我一个新奇吃法，围炉煮茶时顺便放上两个金桔，听说和冻桔又是不同的滋味。

（似红绡般秾艳的、孤傲清冷的梅渐渐远去，刻下与我并肩同行的是紫闼间瑰丽的明珠。）
（先前那句空穴来风般的设想竟惹得枝枝连声辩白，刺骨的寒风式微，裹挟着娇娥的嗔怪飞入耳中，甚至那泫然欲泣之意亦愈发明显了。这位枝枝妹妹只消将两道眉稍稍颦起，动人的神情便足以教苏勒心怀恻隐。若非臂弯间的温热依旧紧紧地攀附着苏勒的肌肤，膺怀间那丛歉疚几乎要被这几句话语俶尔勾起，在心头猛烈地炙烤出一道疤痕来。好在混沌的神思早已祭献给午后那个梦境，如今不过又多几句玩笑话。实则往来小水阁的尊客屈指可数，遑论于这样雨雪霏霏的午后一人独坐，太过孤寂。）
暂且不论是否只钟情我一人，试问我们五公主的“肚量”如何？我那小水阁中可不止有金桔与清茶，蜜钱果脯也在恭候你前去呢。
妙哉！（闻后语，顿觉新奇，心下不禁跃跃欲试：）金桔香甜，不知佐以清茶会是怎样一番风味？

【梅花神女已成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们逐渐离梅林远去，任它悠悠成了一缕烟气。金蕊琼花，雪景鲜妍，娇娥相扶结伴，眼下，仿佛又回到谈天论地的日子。】
莫说蜜饯果铺，就是还余清粥小菜，我都照单全收。反正是四姊姊请我。
【风浪比方才来时要细小得多，再抬眼瞧一瞧冷喑的云霭，有放晴的架势。雪后初霁，常常比往时更为阴冷，裹紧披麾，步履不停，只盼下一刻能推开苏勒的房门，任浓郁的白茶与甘甜的金桔交互掺杂。随即调笑一声，得到她嗔怪的目光。】
不过要是满汉全席——我可得犹豫犹豫了。
【我总能在行这样雅致的举止时想起松吉格格，记得临别前她殷切地开口，望有朝一日能收到我的来信。我从没有忘记，却在“见信如晤”后不知该如何着墨。我想，她经历过几载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并无尔尔。神游天外间，苏勒投来不解，莞尔相视，不再赘言。至早已燃起火光的榻前，她的婢女贴心，替我们一人上了一个手炉。全身暖意使人有些困倦，还未等苏勒察觉出什么端倪，盈盈开口。】
待我在四姊姊这填饱肚子，再歇上一会儿。【此话说得理直气壮，引她娇笑连连。只怕那时夜已深，我能与她共枕同眠，消去今日疲乏。】
【风雪后，白烟袅袅，两道对坐的身影逐渐模糊，汇成一个墨点。】
【我知道写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