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逢碧海蓝天2
许合子摇摇头。
她想了一会儿,问:“同行?” 贺宵见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便说:“我是帆船手。”
许合子是真没听过“贺宵”这两个字,因此只能略微茫然地看着他。
贺宵清了清嗓子:“我……”
没等他说完,一阵隐约的人声惊动了两人。贺宵往另一边望去,忽然警觉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许合子也怔了一怔:“这里还有另一个入口?”
“是专门的VVIP通道。”
贺宵是真饿坏了,到了这份上,还不忘随手捡几块小点心,胡乱塞到口中,鼓着腮对许合子做口形:“跟我来!”
许合子被他五指紧紧扣住。他们站的是甲板的另一头,跑回去时得往游艇外圈绕。贺宵忙中还记得笑着看她:“咱们这样儿的在中国话里是不是叫‘逃命鸳鸯’?”
许合子不理他,见他翻身跳下了游艇,忙把挂在颈上的工作牌扔到他怀里:“快出去,把这东西在入口处销检要紧。”
贺宵见她半只脚已攀上了护栏,堪堪就要跳下来,想来没什么问题,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抓着工作牌往浮板上大步跑去。
许合子正要往下跳,小腿上忽然感到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先映入眼帘的是缓缓流至脚踝的血。撩起裤脚,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护栏和浮板边缘的铁钩上也沾着血,她跑得急,竟然没发觉。
许合子咬了咬牙,还想继续跳,小腿却一阵钻心痛。腿上失了力气,最平常的一个动作就充满了危险性。许合子看了一眼脚下冒着腥咸的海水,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她用仅剩的力气跨回去,瘸着腿跳进了游艇的内舱。
这是许合子第二次进入游艇内舱。
第一次是多年前的记忆了,那是她十几岁的时候,一家子出去海钓,游艇非常大,驶出海域还能四处看风景。虽然寄人篱下,心里那么自卑,但那些快乐都是真的。
这只私人游艇,显然并不是以开Party为主,里头的一切设施都十分舒适。许合子躲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地撩开裤脚。痛成这样子,她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卷着裤腿,一边仔细听外头的动静。想来是工作人员临时检查,挨过这一阵就可以跑出去。
脚步声渐近,纷沓之中有人说道:“乐先生,这太突然了,我们都没什么准备。”
紧跟着便有人附和,这些声音忽然被人打断,那人声音清冷,隐隐有些熟悉,让许合子忽然脊背僵冷,随即她便意识到,只是微微相似而已。
茫茫人海中,有多少人的声音是这样相像。何况,那声音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很多很多年。
她蜷缩在角落里,怔了好一阵子,听着那些脚步声渐远,轻叹了一口气,正想从内舱站起身,忽然发现不对劲。
缓缓地,游艇开动了。
乐铖白给自己开了瓶红酒,没有走进内舱,靠在船边和人打着电话。海风吹得他衣角微微膨起。他穿着一身白色休闲服,越发衬得面庞如玉,他微微侧过的脸,只能觑见抿起的唇角,下巴绷得很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机里对方的汇报,偶尔回答几个字。
“是。”
“不用。”
“让他们看着办。”
真正是惜字如金。
他挂了电话,并没有立刻走进内舱,而是背靠着船栏,出神地望着午后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海面风平浪静,偶尔经过几个风区,起伏的波涛像绸缎的褶皱,簇拥着追到船底边。
海风清凉,而四周也仿佛一下子静到了极点。
乐铖白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只抿了一小口,像是想起了什么,大步朝内舱走去。
许合子抬起头,一手扶住腿,准备好的一番话在看见来人的一刹那,生生地掐断在喉咙里。
海风在她的耳边呜呜地吹着,发白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疼,所有一切却都仿佛噤了声。她甚至忘记了去捂那条受伤的腿,任由脚踝处的血一滴滴地掉下。
怔怔地看着那人,许合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简直像见了鬼:“乐……”然而也只轻轻地说出那一个字,剩下的,都重新吞回了喉咙里。
许合子看着他的眼睛,对方眼中的错愕,完全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乐铖白也怔了一下,两人这样沉默地对视片刻。很快,他的眼里便恢复了冰冷:“你是谁?”他口气冷漠,带着一种隐约的戾气。
许合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这样认真,那冷漠也是认真的。许合子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迟疑地提醒他:“乐……乐先生不记得我了?”
乐铖白打量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钟远山叫你来的?”
许合子不知道他口中的钟远山是谁,沉默了片刻。她的沉默被乐铖白收入眼底,却当作了默认。
乐铖白眼神渐渐变了,上下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这时才看到她正在淌血的小腿:“怎么回事?”
许合子“啊”了一声,回过神,这才觉得疼。她刚才起得太猛,扯动伤口,伸手一摸,手心里全是血,一看挺吓人的。
乐铖白忍无可忍地呵斥了一句:“站着别动。”
他天生有洁癖,不能忍受任何的污秽,拿了药箱过来,口气里有着淡淡的不耐烦:“卷起裤脚。”许合子把裤脚又卷得高了一些,露出膝盖。
他蹲下身,指尖碰触她的腿肚时,许合子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你轻点。”
乐铖白耐着性子,动作轻了不少。他给她擦掉血迹,用药棉轻轻地涂抹着伤口时,洁癖又发作了,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给许合子擦下一层皮了。许合子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乐铖白抬眼瞥她一下:“怎么,我弄疼你了?”
“没有!”许合子连忙说。
乐铖白笑了笑:“有点意思,钟远山给了你多少钱?”
他笑时的神情也是冷冷的,却和刚才的冷漠有点不一样。她沉默着,他便又问:“为什么要扮成工作人员上我的船?”没等她回答,便口气冷淡地猜测,“藏在船里给我个惊喜,钟远山是这么教你的?”
许合子迟疑着看他。乐铖白把用过的药棉扔在小桶里,没再说什么。
许合子卷着只裤脚,穿着T恤,样子狼狈地坐在他身边,离得近,乐铖白身上浅淡的清香萦绕而来。他的衣服永远是这样干净崭新,整个人像生活在玻璃橱窗中的模特,仿佛这些年一直没变过。
许合子思虑再三,终于最后探问了一次:“先生,我姓许……”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乐铖白闻言,讽刺地看着她:“许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
许合子却仿佛丝毫没被这嘲讽影响,脸上的表情一时复杂起来,惊讶欲言,黯然失神,终而只剩茫然。
乐铖白看在眼里,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钟远山和我提过一次,实在想不起了。”他对她的来历似乎十分清楚,口气中是掩不住的嘲讽。
许合子发了几秒的怔,才明白过来乐铖白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可是奇怪,这时候许合子却忽然格外地想配合他:“阿合。”
乐铖白漫不经心地念了一遍:“阿合?”
许合子见他自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色中没有一点怀疑,忍不住仔细地盯着他。乐铖白注意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他瞥来的一眼目光很冷,可许合子还是口是心非地说:“乐先生看着真和气。”
乐铖白将医用手套脱掉,随手扔在小桶里,不打算接受她的讨好:“腿上的伤自己看着办,别弄脏了我的游艇。”
许合子低头,轻轻“哦”了一声。恰巧有电话打来,乐铖白看了一眼号码,顺手将手机关掉,扔在了远处,见许合子仍呆站着,便嘲弄她:“你平常就这么伺候人?”
她没作声,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第一次?”
乐铖白没想到钟远山给自己找了个这样生涩的女人,蠢到把自己的腿弄伤,除了安静,简直一无是处。然而游艇已经出海,他只能将就着:“给我按按肩。”
这次许合子没犹豫,缓缓走到他的身后。许合子在盲人按摩店当帮工,手法十分地道,捏了几下,乐铖白便觉得全身都放松下来。除了认真地按摩,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不似寻常女孩子那般聒噪。乐铖白靠在那儿,眼睛微闭,眉头还拧着,却不再生钟远山的气了。
许合子打量着近在眼前的男人,她不知道在乐铖白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他完全遗忘了自己。她甚至从没想过,有一天,乐铖白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无论如何,乐铖白忘了她,这是好事。
许合子捏得手都酸了,乐铖白也没喊停,她的力道便偷偷减轻了一些。
乐铖白睁开眼,语气没有起伏:“累了?”
许合子没吭声。
乐铖白又说:“游艇上的东西不是偷吃了不少吗?”
许合子仍然不说话。
乐铖白的声音反而温和了一些:“歇手吧,再捏就把肩膀捏散了。”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正的睚眦必报,然而只要她一再忍耐,输的那人便永远不会是自己。
许合子跑到外头餐桌上吃东西时,吃得很快,到最后几乎是抓起那些点心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乐铖白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响动,于是疲倦地微闭上眼。等他睁开时,看了眼手表,才发觉不对劲。
站在餐桌前的许合子,几近艰难地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拿着食物,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她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别伸出手,然而却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她的表情痛苦又愉悦,简直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
乐铖白走了几步,站在内舱的茶色玻璃门前静静地看着她。
她拧起眉头的神情,让他忽而觉得有一丝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心怦地一跳,记忆深处的某根弦铮然断裂。
乐铖白是个冷静的人,有着向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他端着杯红酒,站在许合子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到最后许合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时,他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有病?”
许合子嘴里塞着东西,她没想到乐铖白会跟出来。
乐铖白的眼神认真:“强迫进食症?”
许合子艰难地咽下喉咙里塞满的糕点,那感觉甜腻得几乎令人欲呕。她茫然地在桌上找杯子,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大口地饮下。
乐铖白看着面前这个因为进食过快而脸色微微苍白的女人:“多久了?”
许合子抹了一下沾着酒的唇角:“乐先生,我饱了。”
乐铖白见她犟着不肯说,没有逼问下去。只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偶尔出现在生命中,也会很快消失。
乐铖白转身走到游艇前端,坐在前甲板上,风光很美,碧蓝大海中人就像小小的浪花,转瞬便会被湮没。许合子的胃有些难受,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没说话。
“怎么得的这个病?”
“从前饿得太狠。”其实她说了谎,强迫进食症往往是由严重的心理压抑引起。
乐铖白转头看她。许合子被海风吹得微微眯起眼,说出下半句:“现在一饿就控制不了自己。”
她的眉目间是一派安定沉静。乐铖白心里一动,忽然又觉得是这样熟悉。
一阵海浪声使他转移了视线,站起身察看前方的风区,这隐约古怪的感觉被抛在了脑后。乐铖白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没想到钟远山给他找的这女人,是真正的不会来事儿,他反而失去了咄咄逼人带给他的那种愉悦。
许合子坐了一会儿,问他:“我能把鞋脱了吗?”
乐铖白好奇地扬了一下眉:“可以。”
许合子真的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抱在胸前,赤着脚在前甲板上走来走去。
乐铖白说:“从前上过游艇吗?”
许合子转头看着坐在那儿的乐铖白,也许是海风让人模糊了记忆,又也许是突然的相遇让她觉得有些像在梦中:“我第一次上游艇时,还是十几岁呢。带我的那个人,想吓我,趁我看海的时候,脱掉鞋,无声无息地走到我后头。他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乐铖白看着安静的许合子,想象着那个场景,竟然有了一丝兴趣。
“后来我就再也没上过他的当了。”她说。
乐铖白讽刺她:“你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男人混了?”
许合子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再吭声。乐铖白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脱下鞋和她一起坐在前甲板上。每个脚趾都舒展开的人生,比想象中更惬意。天幕一点点暗下,黄昏的晚霞布满了天空,海上仿佛回荡着空灵的幽乐。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乐铖白伸了个懒腰:“会做饭吗?”
“啊?”
“里头有个小厨房。”他看着她。
很久以后许合子才知道,那天因为乐铖白的一时起意,执意提前开艇,与秘书钟远山给他找来的年轻女人意外错过,以至他将一时逃不了而躲在内舱的自己当成了那个用来消遣时光的女人。
一切巧合毫无缝隙,仿佛命运的大剪子别出心裁,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意外中,在曾经一刀狠狠地剪断了他们所有联系的多年之后,他们再次相遇了。
许合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哦。”
“听钟远山说,你会做日本料理,食柜里有清酒和云丹酱,其他的东西都在顶层的储备柜中。”
许合子看了他一眼,不太确定地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你说什么?”乐铖白手上的动作停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最拿手的……是番茄炒蛋。”
乐铖白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问她:“你要在我的游艇上做番茄炒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