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匾额再度出现在眼前，不由想起曾经往来此地通达天子谕令的时刻，那时守着君臣本分，我称呼她娘娘，时至今日以周氏格格的身份进宫，方可亲昵的唤周宜妃一句姑姑。在等待的间隙遥望养心殿的朱峦叠嶂，如果可以，私心里很愿意再去御前奉一盏茶，听君王振呼我名姓】
【约莫有半盏香的功夫，我在茶烟缭绕的云霭后先见到熹妃满头华丽的珠钿，她身后的侍女捧着锦匣，仅此一眼，我依然如此想，她该是来找贞妃的，只是碰巧我在这里，又碰巧遇见】
：臣女见过熹妃娘娘，您万安。
【乾清宫汉白玉墀一盏老鸭汤，是昔年熹妃馈赠给周氏的恩赏，也是告诫。撒谎也该想想能否圆的上，自那之后，我很少见到她，倒非说她圣眷不隆，只是自个儿胆小，怕又挨顿呲，还是避而不见为好】

（徘徊宫巷中，沉重的、翡翠与金蜻蜓的头面，轻盈的、绣忍冬和紫荆花的春衫，它们渐渐成为另一重不再受命于我的躯壳，反役使着我行走、漂泊，在禁城深锁的四月。他潦草地敷衍我、轻率地疏忽我，将满匣随珠荆玉捧于不屑一顾的人前。那么我呢，禁不住再次固执地问，又要在惊醒的子时掩住耳朵，不听枕上回旋着的，晚风的答覆。）这儿也没有花。
（景仁宫前评论道，像一片窄窄蟾魄，投进绿池般的深樾间。话音落时，如苹藻的枝条后浮出少女的脸，目光浮动，仿佛用了一小会儿才识出她。）周生生，是你。
（御前的女官、周氏的格格。）你来做甚么——噢，探望你亲爱的姑母。你时常来看她么？（你和他们一样呀，我的妒意是细雨下的苔痕。）
我却从没有见过你，血浓于水，萍水相逢之水，说的大约是这道理罢。

【一丛丛如绢玉的水仙含苞待绽，清冷萧瑟的秋意只会显得景仁宫是荒芜的一爿，即使安坐正殿的主人是圣眷优渥的淑妃，满堂金玉作壁饰的一角。神思很恍惚的岔开一瞬，继而耳畔就响起熹妃的音籁，或许现在更应称呼她为昭妃，她的发间仍簪着嵌珠攒玉的钗环，我却不再着那身青色素净的御前女官服制，娇而艳的明粉色最衬这个年纪的少女肤色】
【相叠请安用的乃是女官的礼数，一如从前的许多次我朝她盈盈拜服，更迭过一程又一程的年月，再一次地重复】
：臣女请娘娘玉安，娘娘风采如旧。
【济南沿途粗粝的风沙没有在小周氏脸上留下痕迹，许是人逢喜事，心情都格外好些。我笑着颔首，一壁去答她】：是，臣女受姑母传召，特来景仁宫拜谒。
【那麽她呢，我亲爱又漂亮的姑娘，为何你的眉间还有一泓春水似的愁雾散不去？圣君的旨意落在周府，昭示一切尘埃落定，我自是不吝告知，这些日子我都去了哪里】
：臣女出宫后便不曾进过紫禁城了，这是第一次。月前方从济南回来，所以娘娘不尝见过臣女。

（我初见周生生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样高罢，试图回忆起某个遥远的日子，不，在御座侧，或许我根本没有看到她呢，纤细的，不起眼的，像一枝幼弱的莲蓬。更走近一些，莲花瓣似的颜色披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真像在开放——开放是凋落的序章，我为她伤心地想，特别是对爱说谎的人，时间会更残忍几分的，不相信吗。）
真的吗？你骗我呢。（我自不忍欺瞒的镜中看见忧愁，黑色的忧愁从乌发中长出来，垂在肩头，像欲扼住人咽喉的一根铁琴弦。我的忐忑、悱愤、哀怨和没有流的泪珠，一蹙眉时，俱在她眼前了，轻声说。）
周生生，你也会骗人了。（是同你旧主子学的吗，你真是后知后觉呀。）
（一种我鲜少得见的欢欣漫溢她眉间，水银般闪耀着，针一样的光刺伤了我。）济南？你去找你父亲么，为何不陪他更久些呢，他不会为你这坏女儿伤透了心吗？你反复离开他。
你来拜会淑妃，是为她贺喜，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分一分她的荣光？真是个好时候。

【果然是她。】
【在那个很遥远的故事里，我时常看到她颦蹙的眉山，顾影自怜，伶仃的背影。站在养心殿的丹陛之上目送她徐离的影子，我只看得见孤独。盛宠的熹妃拥有帝//王之爱，出众的容貌与家世，她分明拥有这样多。而小周氏几乎是在君//王身侧长成的一株山茶，盖因谙熟圣君的威仪与习性，单是揣摩心思这道，远比旁人尤擅三分，是以她很容易就能从觉禅熹妃的眼神里读出，那并非全然出自胜利者的喜悦】
：臣女不会欺瞒娘娘。

【我说的是不会。毋论是过去抑或是现在，作为周生生的我自己，没有因由的，很不愿意去欺骗她。寥寥的片语间又掌悟另一层信息，她认识河东河道总督。我很难跟她解释此去济南的真正情由，一如我无法直抒胸臆的跟她说回来的目的，这是很难启齿的、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思忖爿刻后，决意依照她的话接着说】
：我…我阿玛知道我回京，他才不会——【我笑开来】：臣女的阿玛是个好父亲，他很疼爱臣女。
【一抹绯云攀绕耳后，声亦轻轻地】：万//岁//爷替臣女指了一桩亲事，否则臣女也不愿意离开阿玛。

你又骗我了。（一片离群的白絮迟迟掠过眉睫，它或在讶然地回首，问我：时至今日，你依旧要妒恨一个幸福的、被父亲爱着的女儿吗？是呀，冥冥中的手不由分说，粗暴地拆开一个我，才为她们缝补出那样满月般的家庭，才教养出她的恶劣与残酷，她分明目睹我的失意，分明猜出我全部忧愁的源头，却还红着耳朵，对我炫耀疼爱和金玉良缘呢。）
（那很值得炫耀么？难道她像我一样，经年累月，仍未勘破某种亘古的无情。）让我来猜一猜，陛下把你赏给了哪个狼心狗肺的小爱新觉罗。
（她的眼睛已诚实地告诉我了，爱河中的目光从不虚伪。望向懒添蔻丹的指尖，嘲弄似的。）是襄王罢，他的名字就写在你的笑里了，周生生。
但你不要笑得太早。（瞳心如银砾照耀的长夜，在不能如意时候，我质问每个誓言的真伪，又盼望每对燕侣分离，恫吓般启口，唇脂是受诅咒的红。）你见过玩土的孩子吗？
你掘出越多的欢乐，身后就会筑起越多的痛苦，它们都要向你复仇的，要喝你的眼泪、啖你的血肉呢。

【赏实算不上一个动听的字眼，它很讽刺的落进我的耳朵，旦又源自于熹妃，所以并不意外的，又是很合乎情理的一桩事，比这更不好听的话昔日在养心门业听过，那碗老鸭汤仿佛还很滚烫，在心口，自然——我没有喝。她真是个好难应付的女人，在未言语的此刻，在心底狠狠同情了一把前主子，我没敢将这念头让她瞧清，未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仍恳意的笑，神绪早已被洞悉，桅灯在停航前，还在为漆如长夜的深海作最后的照明】
：但是挖土的过程是快活的，这就足够了，娘娘。
【不会不明白她话里真正的弦外之音，倘使对未来的日子有太多的憧憬，那麽就会报以同等的失望，积攒的不如意太多，那么……我悄然抬首觑向她，很想近前一步探清她的瞳底，我会变成另一个她。这个想法陡然深入灵台，连自己都有被吓到，牵强的扯了扯嘴角，很坚定地，小周氏永远不会为她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感到后悔】
【我果真近前一步，光影穿过树隙的缝叶拓在我脸上，以一种很温和又亲昵的神态去睇她】
：即使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险路，您还是会祝福我的，对吗？

（连从未困囿于苦海的周生生都清楚，“足够”、“荆棘”、“险路”，她已赋予所爱的爱新觉罗悲观的想象，早用知足常乐与无怨无悔为他摆脱罪名，仿佛如此她的婚姻就能够无缺无瑕，直至绣满虚幻之吉兽的、甲胄般的福晋朝服被洞穿，直至珍珠像不能瞑目的眼。何况我呢。）
（我怀疑嵌螺钿的阮咸，怀疑披翠羽的鹦鹉，它们是否真的有声音；想到迟来的烟火，匪是天河如昼的刹那，而是它粉身碎骨后，泡影般的尘雾；我试探着、挑衅着这座古老宫城，和它冰冷臂弯里情投意合的良夜，然后杯弓蛇影地，将一个封字举作一柄铜斧，敲碎欢宴的蜃楼：他珍爱的是甚么？我不配知晓，昭昭的是我的幽愤。）
我不会。（谁又祝福过我呢，当他们期许的荣耀统统成真，我便得到了这无望，轻轻道。）让淑妃、懿妃去祝福你吧，祝福你做个贤良淑德的妇人，祝福你绝不会让襄王失望，祝福你的和他的儿孙满堂。
（无征兆地，手伸在颈后，徐解下一只璎珞圈，白琉璃烁烁，如兰露与啼眼。将它戴在觉罗新妇襟前，拨正一粒红珊瑚，她很快还会拥有更多豪奢的枷项，金锁头、玉声锒铛，对吗。）
送给你了。（再倾身，因我亦不能解释的寂寥心绪，虚拥住她，像一个孤独的魂灵暂觅得凭依——我好想抱住甚么，抱住纤瘦的残梦、蠢动的渴望、坍毁的沙塔。）周生生。（手触过她脑后珠饰，如抚摩圆镜背面浮雕的双鸾衔花，下颌枕在人肩，低垂着睫，用很空洞的声音，赠她、赠我一段谶言般的呓语。）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若烧尽了，她就死了。

【泣血的残阳，鸾鸣似的一声声低泣，盘旋在孤城上方的乌鸹也会为她哀伤吗。可惜无人会回答我这个问题，它注定是无解的，一如她、她们充掖内廷的那一天起，既入风月局，孰能全身而退。而她之于我的，匪是千篇一律的祝词，遥祝我的来日和睦顺遂，永不背弃今日之誓，和我的夫婿恩爱白首】
【她的恫吓，如判词似的批复，幽灵般的预言充萦耳边，不会幸福的，熹妃如是平静说道。觉罗氏是冷血无情的角斗士，背信弃义的野心家，他们是没有心的。用一座座进出式的府城锢锁住曼妙少女的灵魂，熄灭名叫憧憬的焰火，在白昼来临以前，堕入阿鼻地狱，和黑暗共生。】
：娘娘，就当您是在祝福我，我会接住命运慷慨的恩赐，希望您也是。
【她虚拢住我的刹那，一双手环在她的身后，指根犹豫的动弹几下，随后拥住她，像是拥住一团几要消散的烟火，而我想要留住她，所以用力的抱紧她。白玉璎珞的项圈佩在襟前，上面仿佛还留有熹妃的香息，它靠近我，更胜一段因果的传承】
：您要开心啊，往后倘若有机会，臣女还会进宫来探望您。这颗心假使从未交付过旁人，那还有甚么意义呢。即使要殆尽烈火，我也想留住它最后一刻的璨烂。不试一试，我不会甘心的呀。

（她比我幸运，所以比我更勇敢、更容易相信，合该含妒地看向她，但在被拥紧一刻，莫大的疲倦控制了我，使嘲弄的话冰一样消弭在齿间。我竟只能倚赖她么，竟不舍挣开她么，头衔、珠玉、一宫的权柄、双全的儿女，我仿佛甚么都拥有，怀中又如此空无，像被宫鸦啄净心头碧血，像罗袖只竭力挽住了风。）
（阖上眼睛，言辞在叹息间变轻、变得含混，在说无常命运，在说一个人。）他一点也不慷慨。
（那微薄的施予能够称为恩赐吗，或不过是投湖的一枚铜板，惊起鹭鸶和花，惊起明漪荡漾，不息的水波无声许下一千重热盼，它的欲望一旦醒来，是无法满足的。我想要一座不移的山，却只得到一块青石，百孔千疮。）
你不会甘心的，生生，我们这样的人，是永远、永远不会甘心的。（喂不饱的贪婪，它清脆地咀嚼我的指骨，浑不觉痛，只哀哀地说。）
再见吧。（我们常常忘记，无有期限的再见应呼作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