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提的这盏羊角灯显然没有将我引到正确的路上。与丹阙睽违多年，曾经的伴读德德玛，业已成为郑王福晋，但对这座城依旧地陌生。往时，多跟在小粟公主的身旁，她读书习字，我就要翻她的书、叠她的纸，东西六宫是散落的石块，叫不醒人抬抬脚，到红墙里走一遭。】
【羊角灯照亮脚下小径，寻不见引路宫女之后，自己也不晓得绕了多少青树，几道垂门。这下绕过山石，远远看着灯火亮烛正在远处——该是找到了吧！殷切地加紧几步，地上人影一闪，面前竟是一道弯弯水渠，而水面上正倒映着折来的烛光。】
啧【是不耐烦的意思】
【干脆倚靠白玉栏杆，管它甚么宴会场合，金砖玉瓦堆出来的，还能困住一个德德玛？】

【夜合香的气息频游在少女黛青色的袖尾。】
【中宵的蟾月将本就流彩溢光的一夕照耀得更明彻，而小叩德，这位祗应承乾正殿的女官，在雍德妃盖为粉墨所瞩、平分东风一束的夜宴中，本不当如是提孤灯一豆，徐行此处。】
【少时侍娴公主读，又选在族姑之侧侍候随行，或已非偌大椒掖的生客。前径那衣妆正丽的女娥看来却并非如此。叩德称称本为寻一支遗失的翠钗而来，但依着灯色辨清来人身上珠佩礼衣后，心下便知悉是在命妇之列，而那张秾丽的面庞却尤有与之不符的薄薄浅稚】
您是寻不着路了么？

【我静静地看着白玉栏杆外的一线活水把月亮吞噬。阖宫里点的灯烛比天上的星子还耀眼，投在水面上的影子分不清天上星在哪里。月亮和星星都被淹没，夜晚也显得没有意义。左右无事，也是方才多吃的那几口酒助威，提灯指引，我在草丛里摸到几块石子。】
【咚、咚、咕……】
【水流吞没石子的声音，像一只怪兽。但显然，我的举动震破了它，也撕裂了傲慢无礼的烛光，水面上零零碎碎的波澜，荡起一阵又一阵的金辉。我在那片暧昧的光里笑起来。】
我？【侧首去看】你是在问我吗？
【显然，比起我的迷路，我对她的到来更惊奇。】若我答，我没有呢？【我这样反问道】

【万籁俱寂的夜里，遑论是她比乐调更柔婉轻灵的嗓音，还是石子破开水镜的清越激响，无疑都是十分清晰可闻的。】
【没有苛责她缘何打破池中那曼妙的虚幻，反是弯起眉与眼，暖橘色的灯晕里，结绿的蛾鬟也凝结一瞬的冶丽，像一副画料初涸的工笔，你也无从探寻笔触的起始。】
嗯，【意料之外的答覆，诚然跳脱于小叩德被宸宫框束已久的识略之外，显而易见的，我微微有些纳罕了，但如若表露却是失礼】倘确乎如是，称称愿意为您引一程。
【却并未答她“若无”。】

【我简直像天生的麻烦。她问东，我偏要答西，钻进人的话语眼儿里挑问题。】
【她沈静得像碎在金光里的水波，温吞吞地朝岸边漾过来。水底的藻荇是她眉间的青黛。这里传说月楼宫阙有仙子嫦娥，那她便是嫦娥身旁，怀抱玉兔的青娥了。】
那么，请你引路吧。
【手中的提灯，她一盏，我一盏，撞出了地上两道细细长长的身影。她与我想象，也即在先前的伴读时光里，遇见的女官都一般模样。只是她较年轻些，所以连谨慎和端庄，也是年轻而幼稚的。这样的矛盾，大约是一件与初心相悖的事情。】
你很聪明【我蓦地开口，像方才丢出去的石子一样，打破了平静。咚、咚、咕……】回答时，只答肯定的——这似乎是这里的通病。

【偶尔漏进几缕丝竹声的簇簇良宵，小叩德的襟衫在夜风中簌簌微动时，也被赋予了水一样柔软的质地。脊背挺得很直，我在微凉的清飔里从容地前行，在禁城长到如今年岁，学会寡言几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直至身后率先递来话头。】
是么？【少女尚未青稚的嗓音似蒙着一层薄纱，朦胧胧的，但隐约可察细微的笑意，是不同于刚才的活泼了】那您以为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顿一顿，先阐自见】不过我想，不聪明的人，在这里大抵也留不到迄今罢。

【那便是我的发现。为了表示体贴与礼貌，又或者收起对尊位不能有的冒犯，在回答时，类似不知、不懂、不会这样的句式都悄然不见，人们都在积极地想办法，绝不让递来的话落到地上去，像是天然的裁缝。】
我说不好。【坦然地说】
这里不是有句话，【用于回想的沉默】叫大智若愚？大约是鼓励人去当愚笨的智人的意思。可显然，想做聪明人的有更多。
【及走到灯台下，两个人的影子一时又不见了。我笑起来，配合此情此景，理应问得坦白】
“也留不到”？那我这当你是对自己聪明的肯定啦？

【她看起来不属于这里——叩德称称在内心是如此置评的。止因她实在太鲜活、灵跃，不似小叩德，纵也偶尔迸溅出一两点焰星，也是困在绢制宫灯里的一颗膏烛。我想，她大抵是野原上真正的一团火啦？】
那我以为你讲的也很对，【刻下却非附和的允承，而是澄心而发的表赞，】有时太聪明恐怕不是好事，对罢？我听说在这里，也要学会装痴作聋。
【话音落后，又兀自小小地吃了一惊——这样的言论，同一位初识、未通名姓的贵人讲，属实太恣肆了！好在不远处的乐声也适时顺应夕风骤起，于是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
我姑姑、也就是德皇贵妃，的确时常对我作这样的肯定。
【言外之意：并非自卖自夸，而是援引了他人的钦判。】

装聋作哑也很难【我郑重地凝起眉毛来】我见过狡猾的狐狸，它们就很善于借用高树及雪地掩护自己，甚至面临危险时，还学会依靠假装受伤，来逃避追击。
——很狡猾的【仿佛是为了增加几份可信，我又这样说道。】
【很难得的，我这样在生人面前提起哈达苏木。我们这分明是第一面！代替草原的风吹来，是此时此刻下，徐徐而来的清风拂面，心意觉得畅快，连笑意都赠送的慷慨。】
那更证明，你是个顶聪明的人了！【乐鼓声及宴饮声愈来愈近，我知道这是到了两盏灯分别的时刻】我该回去了。宴席上的位置不该空得太久，这种事情大概你比我清楚，若我们还能再会，你再听一听我讲的狡猾狐狸的故事吧？
【在分开时，我这样对她说。】

是么？【莲履驻顿在听取她所讲见闻的最后一句，仿佛捕捉一颗迸落在地的小珠那样，轻敏又悦纳地，】我还未见过真正的狐狸呢——家中兄长们即便出猎，到我手中恐怕也已制成狐裘了，当然看不出一丝狡猾。
【世人惯爱用价值衡量一切，野兽的聪智从来不在他们审度的天平上，但是身后这未悉何许人也的同行者却并非如是——我想，我大抵是很喜欢她的。一种别样的欢惬从心间升起了，她口中的狐狸、蓬蓬的绒尾，正在膺领处轻轻拂动。】
必定还会再见的。
【我如斯肯定地落下预谶，在我同她即将犹如两尾游鱼那样各自归流之前。她没有询问我的名姓，我也没有，氏族的徽光和夫主的勋荣都被隐去了。这是很好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