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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文相赁了一宅院子，攒个戏社，日久成为我们过排长聚的票房。清唱桌上一只瓶，侯小梨作授业师，我们都在座下聆训，功课看一半，动身起来唱一半。嗓筒好，赢满堂彩，抑或一点天赋，燕宾也起立奉酒。半道出家，切磋对啃，全仗水牌上一凭《断桥》，风流矞彩。】
分明是他请我来票戏，我早早扮上了，他倒迟迟不来。【斜街人往如潮，印社戳灯下，是我与人邀定的碰面之所。唇一翘，埋怨两句，怨的是我那嫡亲兄长。要知兵部差事这样繁，实不该应这一出，哪怕托五哥六哥，如今也总该唱上了。】
【今次响排文戏，翎子行头，未必穿戴齐足，妆面亦是轻描淡写，迟半刻，或也未可厚非。可谁教他偏蜗行牛步，将我冷落街中，只好为此背上大罪名】姑姑，我肚子饿得痛了，前面药王庙旁有位老妪，每日都做榆钱糕卖，劳您替我买两匣子来，我自己留一匣，旁的孝敬侯掌故。
【枫丹姑姑徇顺，自来一板一眼，我有心等七哥来，叫他好生‘担待’一回。然而这‘担待’，颇有失礼之嫌，断乎不可在她面前吆唤，免受被念到年关的苦恼。将她支走，便只管安心等人来——那道霁青，自与晨省时的袍衫式样无二，唯有身量……怎又出挑了些。想来我如今振臂一攀，也再遮不住那双眼。于是临时起意，悄声绕后，掂起他后垂的发辫，如稳操胜券，声息却衔恨】哥哥非要千催万请，尊驾如此，下回我也不来了。

什……【责怨与狎弄，一齐被肃清在这短短一瞬】
【低头看，发坠正被我治抚掌中，赫然是青松犀玉，早不是七哥钟爱的海绿琥珀了。似如触及烫山芋，立时抛开了去。翠鸟聒噪，卷棚摇动，鬓涛交游的笑或诉，甚而来自青冥高层，不知来处的异响，都轰隆造就了无可言说的窘迫。我始知阿玛将枫丹姑姑放置身畔的用意，那些素往不察的一粟，终于在洋洋大观中，显露出它存在的原本目的。】
【倘使易地虹桥高会，倒未必轰烈如此，即或失当，亦总有藉口，哪怕混充高阳狂客，不济还能推托一句酒酣。刻下，枝头站满黄头小鸟，等待市井百舌的新语。为人亵慢之公子，沈着相对，惟独元凶雀息，反受惊扰】……
【小青蛇先是没有了——小蛇对上天龙，能有什么颜色。任是五法再娴，功夫瓷实，劳什子吊梢眼的凌厉眼刀，现下也都卷了刃，失了寸。值枫丹姑姑托了匣子归来，见状一言不发，先将脱身礼法的小蛇，以身阻隔在金钵前。讷讷顺势，躲往山阿背后，只露出一双执拗的眼，想要窥一斑这不具名法海。】
【忍不住小声驳他】法海不是这样的【腕子扣，袖下五指，束成果断一掌】这样才对。
【亮相须磐口坐实，一招一式，棱角要好。不过嘛——都无妨，他是架子脸，太漂亮，实在不是法海的象征。既有稳当之人，掩映在前，主心便落回胸脯，小青的精神，因而逐渐回笼，探出一颗头】今日是《断桥》，下月才是《金山寺》，法海心急，却也不必如此穷追不舍。

【骑马跨过清溪桥，勒停于斜街巷口的绿杨树下，系马掸袍，抖落一襟尘，四九城看似商贾辐辏、繁华阜盛，实则在癸丑年的档口尚无甚趣味。牧呼陆在前引路，闻说是师承柳敬亭一脉的说书人自苏州进京，于三层茶楼上设书案，置铜香炉、紫砂茗壶，座上张豹皮锦茵，足下铺地毯氍毹，手持折扇，袖笼手帕，谈吐做派皆旧时昆派模样，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鹜，我亦闻名前往一瞻。】
【行到一座旧院前，梨花疏竹门半掩，向中一睇，院内竹笙齐鸣却无宾客满座，只有十四个描金戏箱笼堆在西檐下。平素畅音阁听戏，须是宝剑记里第三十七折、功臣宴敬德不伏老里第三折、满床笏里卸甲封王的一出，要么剑戟刀槊、钲鼓四伏，要么术势纵横、政治游戏，全是刚猛的北派路子，喜怒荒唐一笑收，看今日挂上的是断桥的牌子——三流小说家杜撰的风月情爱，不看也罢。】
【潦草过眼，牧呼陆已转过折桥不见影，步武甫一迈，不意坠着青松石的发辫已成他人掌中把柄。不可一世的十九阿哥何曾服膺于名教道统，亦不肯受掣于礼义廉耻，但能容得小妹凌蹈放肆，只她此时应在重华宫撰文鉴古，抑或鸣琴习静，而绝无可能上宫外逍遥。】
【稍侧首，先以露出峻刻线条的鼻脊作预告】我是不请自来。
【如此温吞的踅身，帘外一簇玉雪梨花竟也簏簌。目睫下滟滟女子清羸玉削，青绫衫子青绫裙，眉眼教燕脂石黛绘得凌厉，配上这坦率的愬告、娇憨的嗔怒，没有油纸雨伞与藏香细扇，只有冷光骤显的雌雄宝剑，不是苏堤桃花与西湖柳影的初相见，而是白蛇战败金山寺，青蛇提剑欲杀之。】
哪来的小青蛇，倒将我这法海错认。【眉额不再蓄着乖违与威势，只将五指一扣，作金刚钵状】仔细我大威天龙收了你。

【小青蛇能有甚么颜色？没有白蛇修千年的道行，没有呼雷喝电的法力（只能摧花如雨），空有一身青幽幽、细闪闪的冷艳鳞光，以及变幻后的慵丽皮囊。她从青城遍山寒翠中探出首，猩红的信子尚未被世情染指，只能尝到湿润山雾和药性松香；蛇鳞还未坚硬，只是处处柔软，蜿蜒的屣迹还没有掠经陷人的软红尘。】
【一切都是未卜。】
【然而香筒里的签筹早已卜定——风流皆道胜人间，吴娃娇媚，越女窈窕，皆不及天之所命尤物不谙尘寰的羞怯。世人自愿成为两枚毒牙下的猎物，俘获、角力、纠缠、吞噬，风月与政治何其相似，这种危险的诱惑对诗人而言不啻是致命的。】
原来演的是叫天下负心人吃你一剑的《断桥》，我观戏甚少，只道是青蛇初出茅庐、几为法海所伏的一出，故而唐突了。
【那招式有板有眼，我亦戏得磊落，漆星似的眼底还冥顽着谑笑，安敢妄称恺悌君子。眼风逡至她身后一双宝剑，想是世人都爱旁观别人的大喜大悲、生离死别，这出断桥虽有波折，但青蛇的幽怨一剑到底没有刺下去。倘若赤血染青锋，那此剑就不至被压在十四口箱笼的中的一口里了，由此剑鞘晦暗蒙尘，缨穗黯黮无光，雕花剑锷也锈涩。】
【我要当个诗人，自然左手离不开琴，右手不离开剑，以琴自度，以剑度人，孤琴是两晋的风流，霜剑是两晋的疯狂。汗父所赐的麒麟碑府第乃是故王邸，历经数代，庋藏颇丰，我不是收藏刀剑的行家，也教府库中唐刀宋剑养得两眼刁钻，像名鉴赏家端详苏黄米蔡的手迹一般，从天看到地头，打量半晌】
下月此剑应当锈满了，不过也好，【继而赞叹似地一喟】钝刀杀人么，才能折磨得法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原是“假法海”【舒开眉叶细眼，习礼一笑】还当是票友，切磋一场呢。
【薜荔根瘗墙头，伸张蔼蔼。翠幄填不及余光，因为更有其人文缋雅饰，缀玉当珠，作以观色的前情。观音柳下，男人说话的脸并不十分深刻，惟有鼻梁一线，与削刻金芙蓉的山峰仿佛，发亮的脊背。言语也袭上缁色大衣。楚江边的雪野，在夜幕里渲染朝朝暮暮，灿烂银白，踩上去，怎是吱呀乱唱，鸦鸣回响？一如我观他诩笑，眼弯，唇扬，都不纳罕，俱成自然，可山山是雪，路路皆白，细究下去，似乎又都是湮灭。】
【否则既有精金良玉的一张君子相，何以生生死死，论起杀戮，竟似乎更有诚意。借我身后的刀，磨他‘法海’己身的形骸，如斯感喟不置，歌颂屠诛，比及发锈的刀，还要晦涩。像古铜色的葡萄藤，奔踊着朝幽黯的不知何处，极尽延伸，终究潜入无可指望的万里——吓。瞳仁陡然清亮，混沌沓潮终于退去，心膺上方，升起类似轻烟的光明。我又听见鸣禽号叫，人声鼎沸，回归沉重大地。】
【戏曲间，我一贯善于作狂暴的解读。以小青的眼观此间世界，法海当然不义，卑劣，刻毒，我和他永不共戴天。】
欲杀法海，何须金刀，孽海里早有人言籍籍，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早已不记是几时放下戒心，从庇荫里走出，现出小青自由正道的形。如若刻下，我们置身台前，我当燃起巨火，重炼那柄曾斩杀法王之子的飞刀，以区区百年道行，倾覆白昼。因为忠诚，迟将与海裂山崩化为一体。】
不过嘛【太息一声】能杀得了你的，终究不是我小青，恶人自有天收。
【噢——】险些忘却了，你是假法海，不当杀，不当杀。许汉文的脸，实在不该充卑劣的法海。

【漫漶红尘里谁不是在受刑，许汉文脱不开风流文人粉融香汗的窠臼，白蛇一心修行千岁仍恋慕红尘，青蛇不谙世情，法海妄图诃去五欲，还有个许白二人的孩子，天上文曲星降世也要寒窗苦读仕途浮沉。我么，也被鞫囚在雷峰塔里受折磨，镇压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敬天明命的齐民、衡文、修史、治河。】
【真法海没有慈悲，降妖伏魔的金科玉律胜过一切，不惧九幽中地狱饿鬼，却将情爱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假法海也没有，貌似恭慈，英扬的眉宇挂着自适的闲笑，世人都会被诗人炫鬻的才绪蒙骗，而不会在意他的不择手段。】
人言藉藉可畏，但若不在乎，于我何伤？
【嚣嚣不歇的流言是小人的机巧，暗箭伤人是鬼蜮的伎俩，而皇家的威势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王权，我回敬的是斧钺加身、断头流血，伏尸百万的余威还能再慑服历史几十年。】
小青侠肝义胆，竟也没有降服恶人的勇气吗？
【一笑，探手将她头顶梨枝折落。】

世相纠缠，总还有你肯在意的，那么，剪灭你的机宜便也不能说没有。
【香寒照地，宛然跌落静水的一刹，以迅雷势，凤集彤云，薄惹女儿两靥乱琼碎玉。犹如下一场春雪，神清尺冷，意在雀跃同镇止的相吊，而垂眉，则将眼底无从解码的黟然，与肩头离索的一片瀛洲雪，都匆匆拂去了。】
【梨花又何故甘于寂寞。清绝卓荦的沉默，甜睡，纹丝不动，为等待裂缝，鹄守一场干燥的霖雨。自他手端所造就的，现下只钩裂小小一果，及至他日廻思，才灼痛，才洞悉这其中暗蕴谶言的火焰，锋利鲜亮。】
勇气自是有的——【只是，我可以降服得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