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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俊文]当时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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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天津1楼2024-03-04 10:03回复
    当时的月亮 (douban.com)


    IP属地:天津2楼2024-03-04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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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陆俊文 摄影/小隆


      IP属地:天津3楼2024-03-04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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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头抵着窗壁,玻璃浑浊,列车带我瘦长的身体往前跑,一块悬挂的走肉,蝇飞虫绕,蓝色布条帘子稀疏垂落,和影子纠缠厮扰,树枝鞭笞我的脸,像扭旋的陀螺,是风声,是轮子粘连着转动的轰响。”
        从南京回来我就患上了厌食症。是那种连嗅到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胃里犯恶心,头疼欲裂的病症。除了喝水,便是往身体里注射葡萄糖了。
        许文清又打碎了一个碗。我听见她在客厅清理时碎片撞击的声音——嘶哑细长,为什么像是梳子划过我的头,密密麻麻的齿忽而又变成了利锐,扎进去,拔出来,往复从容。又或许她要盛碗粥过来给我,现在却手忙脚乱洒了一团,像浆糊一样黏住她的脚,白色的米粒似无数只狂热的白蚁,吸吮她,附着而生,让她无所适从了,她很快就开始暴戾,她会做什么,是跌得满地涨血,还是直接用手捧着碎片渣滓投往马桶里,冲水。她以为马桶可以像绞肉机那样绞碎这些瓷器吗,还是剿灭她的身体?她才不会那么想的,她只是着了急了,她会冷静,她一小时后还要去给别人家的小孩补习英文,她退了休,无事可做,她只能给人教英文,别的,她这把年纪了,还能做些什么呢?一概不行,也一概无人关心。
        她过来敲门了。隔着木板说话,和这一周来的没有一字差别。她马上就会穿她那件俗气的桃红色薄毛衫出门,她二十几岁穿,到现在五十岁,腰那里像是箍了一圈厚棉絮,往两边胀裂坠跳出来,毛衫的针线张开成网,像是把她缠在了里面,多么滑稽,她的肉在挣扎,可越挣扎越紧了,但她仍旧无动于衷,好像她的肉并不长在她身上一样。
        一周前我骗她要出差去南京,她说我这种职业怎么会需要出差,工作五年了第一次听到我说要出差,不免生疑。我也的确太过笨拙了,可往往人一着急就会失去心智,前言不搭后语,连谎话都编得破绽百出。她没有穷追不舍,反倒主动帮我收拾起了衣物。我只去两天,但她给我准备了三条内裤。“这两个月都不见你有遗精,你应该是自己用掉了吧,怕就怕这几天要是在南京来,多放一条,有备无患。”
        她以爱我之名监管我的举动,我的汗衫、内裤,一律都要她来手洗,我的房门不准上锁,抽屉钥匙她也必须备份,她甚至会无故冲进我房间搜查我的垃圾桶,翻看里面是否有刚擦拭过精液的纸巾。除却大学时的中文专业是我自己的选择外,其余所有,都经由她缜密安排。她退休以前是高中的英文教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她本来是希望我读一门外语,以后做翻译,也可继承她的衣钵,可我擅作主站在志愿提交前把英文放在了中文后面,让她回天乏力。她说读中文有什么好,纵是学了些花言巧语迷惑人,也绝不能将人捆绑住一辈子。我知道她如此怨恨中文,不过是因为父亲以前是她同校的语文老师,而四岁之后,父亲与我们家便也再无瓜葛。我随她改姓了许,连名字也硬生生取做不言。
        孤独和衰老从来都是连体婴儿,只要看一眼许文清就知道了。她三十几岁就让我给她染头发。她搬一张矮小的板凳坐在浴室口,垂着头,而我站着踮脚,用梳子沾上黑色硬邦邦的染料往她粗糙的头发上刷,那些污浊的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一些从袖口出来滴落地上汇成一道浓流灌进了下水道,一些沿着她的胸脯溶进了她缩瘪的乳房,汁液苦涩,还有一些或许还没能流下来,就已经渗进了她的头皮,把她的脑白也染得发脓黢黑。到四十岁的时候她已经奇痒难忍了,她的头皮再也经受不起这些刺激的药物。头发满屋子的掉落,枕边、沙发,甚至吃饭的餐桌。她绝不会让我清理这些落发,那些她衰老的证据,她总是抢在我看到之前就将它们收拾得一干二净——可那不过是她以为的——我不经意就能看到这些头发落下的全部过程,并非我时刻注视着,只是它们枯脆蜷曲,只要许文清那双同样枯萎的老手一碰到它们,就会掉落,自然而然的,不用费去一丝力气。
        许文清惧光。她只要进家门,就非得把所有的窗帘拉上,不容分说。家里所有透光的地方都给她挂上了橘色的窗帘,是熟透却不被剥开的橘子,在里面千丝百缕的烂掉,把正午惨烈的阳光也过滤成黄昏,密不通风的黄昏,叫人恍恍惚惚,一不小心撕开小角,那一瞬就仿若张开了血盆大口,刺目的光线随时要将人吞没了。光粒总像吸血虫一样往有生气的肉体聚拢上来,无孔不入,往肌肤每一寸洞隙里钻,没几下就能把人吮噬得殷红。它们没有脸,可它们却比那些面目扭曲的怪物更叫人可憎。我因此不大愿意见光。办公室里人人都趋于那块透光的地方,唯独我避之不及。他们觉得我冷漠,我又何尝觉得他们近人情?
        只有夜晚是自在的,也只有封闭才具备安全感。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被许文清捉来的一只昆虫,没逃两步就被她用滚烫的松脂凝成琥珀,高中还可以僵持着因为考试紧张而住校,大学和毕业后就再无任何借口离开她,离开这里。她以命相抵地牢牢抓着我,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要被这严严实实的橘色窗帘布死死困住了,可没想到又是高桥敲碎了这一层玻璃罩。
        我的手机号码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变过,但他却隔了那么久才肯记起我来。久到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而他一记起我,就是要结婚了。
        他想要见我最后一面。简洁吝啬得都不肯多半句甜言蜜语。
        我才懂得他敲碎玻璃罩的目的并不是想拯救我,而是要让这些碎玻璃扎满我的身体,扎在每一处他曾经触碰过的地方。
        可我依旧那么笨拙地自投罗网,那么自欺欺人地自己撞碎玻璃罩,把脚掌上扎满的碎片拔除,再扎上,用力去跑。用力地去做这样一愚蠢而毫无成效件事情。
        我踌躇着还是上了南京。骗过许文清,也骗了我自己。
        那年高桥考去了南京的学校,而我留在了本地,就再无联系了。他们后来告诉我他毕业后留在了南京,也有人说他出国了,可究竟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没有跟我说,我从来也不愿多问。就连这次他找我,也是用的一处公用电话。和他从前的脾气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总是摸不透他也寻不到他,他忽然地出现又忽然消失。他甚至比我还要敏感,他总是臆想着背腹受敌,有人在窃听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有时暴躁粗鲁,有时却蜷缩得像个小孩。他抱着我的时候手心是出汗的,抚摸我时他会颤抖,咽口水,喉结蠕动。他总得往嘴巴里塞一支烟才能压住紧张的情绪。
        我们很少接吻,也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因为是夜晚,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仅仅是这样凑着倚坐,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我们彼此就觉得足够了。我可以嗅到他腹部正长出的卷曲浅棕色的毛,他也可以嗅出我胃里正在溶解他的身体。风就这样吹过来把这些气味带走了混在一起,可永远不会有人分辨得出来,哪种是彼此纠缠,哪种是惺惺相惜。
        他打来电话,让我记下一个地址。我告诉他已经上了火车,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带有些欣喜,是不曾料到我会赴约,还是迫不及待想见到我了。火车上往往来来的人摩擦着从窄小的通道走过,千百个人的鞋底沾上的千百粒不同的泥屑就这样把车窗玻璃覆得模糊。我从镜中得以看见自己的脸,明灭飞速地一闪而过。却又像是笼着烟雾,只剩轮廓,不见面目。
        九月的南京依旧没有走出夏天的沉闷。虽然已经入秋,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汗水就淌满了我衣。高桥他没有来接我。这当然也不可能。我叫了辆出租车,往他指定的地方去。梧桐树开始落叶子了,路边的柏油路上也总是掉下被碾过的蝉翼。错过了高峰期,并不堵,加上往一个偏僻的地方驰去,路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的那个便是高桥吧。


        IP属地:天津4楼2024-03-04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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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家独栋的小旅馆。车子还在开过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站在那里。他抽着烟,那么闷的天却选择穿黑大衣,眼睛一会看前一会看地,焦躁不安。我猜他手心一定溢满了汗。车子停在了他跟前。他从玻璃看见是我,就把烟扔在地上,用鞋子踩灭。我和他沉默地相见,几乎是用最快的步伐不声不响走上了三楼最里的房间。没有透气的窗。这旅馆里面和外头一样破旧不堪。发霉的床头柜,涨满黄斑的墙,消毒水气味刺鼻的床单,还有一直漏水的马桶。
          我们就这样一头栽进被子里,像高中时候我们第一次出去外面,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公交车到七八公里以外的那间小旅馆一样,直冲上去就要做爱。
          生猛而鲁莽。他甚至不曾仔仔细细看清我的脸就从背后把我缠抱。他一连兀自脱掉了上衣和内裤,迅速而敏捷,他用滚烫的胸口贴住我的后背,全是汗。
          屋里没有空调,唯独一只半坏不坏不能扭头的电风扇。那风不拐弯地直吹着我们。他喘着气像从前那样用胡茬刮我的脖子。而我无动于衷,呆呆的,衣服也不脱去,就这样贴着腥臭的白色床单,盯着墙。
          “不言。”他阴茎已经胀硬,顶着我,他叫我名字,又尴尬地拉过被子翻过身坐在一旁。
          我坐在床角不知道要回他些什么。我看他的脸,老了十几岁。只有眼睛没老。我认得那双眼,依旧深陷的眼眸,黑得不曾见底。我要他。那一刻我觉得我想死死地抓住他,就像许文清死死抓住我不放手那样。我坐过去咬他的嘴唇。用力的,不留缝隙地吸住他。他猛烈地和我做爱,就像是一列加满油无处卸的火车,他带着我跑,我的身体长在他那里,被撕长,被揉小,被扯大。他的喉咙和鼻息发出轰响,我看到有浓烟在飞。我仿佛又在火车上,恍恍惚惚。那火车举着我,风从四面吹,树木飞出的枝条抽打我,我像车轮一样旋转。他的力气太大了,用身体压我,像是一朵云,飘忽不定。他直刺我,我伸手找他的背,找他背上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当时我们才十七岁。他从理科班转来文科班,只扛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过来,凑着我,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除了许文清的课,我们都趴着桌子沉睡。他和我一样不喜欢光,也不喜欢任何声音。他不睡觉的时候就画画,他想考建筑系。他父亲是建筑工人,在他念小学的时候就因为事故身亡。他母亲改嫁带他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一点也不亲近人,也一点不想人亲近他。
          我们两个最初是嗅惯了对方身上的气味才开始说话的。那种气味,只有相距合适时才嗅得出。太近没有,太远也没有。接吻和拥抱的时候就会被其他的味道迷惑住,而嗅不出;分隔两地,面不可视,亦嗅不出。高桥要做什么也从来不事先和我说。他觉得时机到了,便做。就像我们第一次去做爱,他也并不曾告知我。他就那么冷静地坐在车上,我跟着他,毫无准备地就开始。
          那时候他冲进我的身体,嘴里喊的却是“我要离开这里!”他从来就没想过久留,即使是认识了我也不能改变。他没说过一句爱我,我也没说过一句爱他。我们两个的关系,我不知如何定义。
          山盟海誓太俗气了,我们从来都觉得爱情不可靠,可靠的是身体。对他而言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能进入我,我能抓住他,那才是有。而脱离了,便是无。
          他每次做完爱都要抽一支烟,快抽完了又让我用烟头戳他。他的背上有密密麻麻的痕迹,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我戳上的,哪些是别人戳上的。他让我戳他的时候命令我的眼睛必须直盯着他,而他的眼睛太迷人了,我总是下不去手,于是他便要怒吼。他掐着我的手腕呵我。我哆嗦地捏着烟屁股,用滚烫的头烫他的皮,他满足的张开双臂抱我。那是像金箍紧缩那样不余遗力地抱。要把我揉搓碎了,变成粉末,抛洒天际,灰飞烟灭。
          如果爱情有形状,那它一定像灰尘那样。如果爱情有重量,那它一定轻得如烟。
          这次他如常地在做完爱后就从自己掉落地上的裤子口袋里摸烟。他撇过脸去抽,好像一点也不想看到我。事实上他也一点也看不到我。这房间黑着灯,也不透光,如果不是倚靠熟悉的气味和动作姿势,甚至随时有可能会被取代替换也不曾觉察。我看他抽烟,便踩着地上的没落衣裤的空隙踮着脚去找马桶。我坐下来,把他存放在我身体中的精液用力挤出。我知道我们做完爱一定已经天黑了。可这里没有窗,只有一堵墙,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光。外面和里面其实都是黑暗的,可黑暗和黑暗却从来不一样。我让高桥从门缝给我也递过来一支烟和火机。他伸了只手,还问我:“你也抽烟了?”
          我没有回答他。从见面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和他哼过一声。整个做爱的过程都仿如我是被拖拉机拖走的死马,在黄土公路上被拖得皮开肉绽。我不发一语。除了亲吻。我连续打了几次,才烧出淡蓝色的火苗,像是蛇信般吐得妖娆妩媚,我把火舌伸到了烟头,那里靠着壁,光拢成弧形映着,像是一颗冰冷的圆月亮。悬挂在墙上。那墙不白,污脏。那颗月亮也不洁,浑黄。我熄了火就只剩烟圈了。但其实我也看不到那一圈圈。看不到,就是没有吧。
          这堵墙壁之外,或许有一颗圆月亮,也或许没有。
          我听到高桥穿裤子的声音了。叮咚作响,皮带的铁环敲打着钥匙扣,拖鞋碰击着摇摇欲坠的柜台。仍和以前一样,即使摸黑也不愿亮灯,跌跌撞撞也不肯见光。
          “你要走?!”我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把烟猛地往墙壁上戳灭,连续按了几下冲水都不见动静,狠狠踢了它一脚才有声响。
          “没有,没有。”他的第二个“没有”说得轻而无声,都只剩唇型了,但还是被我听到。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在床角。他这时候已经温顺得像一只羊了,浑身的毛都冷静地下垂,一点都不如刚才轰天动地地热烈高涨。他甚至记不起来他应该让我用烟头戳他。我已经想好了要把那烟头从他的背穿进心脏。烙一个最深的痕。然后,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爱你了。可我预谋了那么久,他却突如其来地沉默,他是忘记了还有这一道程序吧。他说忘就忘。我从背后抱住他。他才抬起头。
          他说:“不言,你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我不回答他。我只想再多抓住他一会儿。我用脸贴着他疙瘩粗糙的后背。
          “不言!”他挣脱开我的手,直盯我,片刻,又说要出门去带吃的回来。
          “我也去。”我慌张地从床上跳下来捡拾内裤。他所有破碎的词语都会让我惧怕。惧怕失去。
          “你不要出去,你在这里休息,坐火车来累了。”
          “我不累,我跟你去。”
          他突然一声不吭地看我,那双眼睛,不容分说,不容置疑。
          他走。我便是漫长地等待,从来都是这样。我嗅这个房间里他曾经存在过的气味。我冲进浴室,膝盖蜷曲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倚着墙,垂头向马桶,嗅着被水冲下去的他最浓烈的味道。嗅门框上他的味道。嗅被单上,努力把消毒水的气味区分开来的他的味道。他是那么冷漠。连味道都那么冷漠。


          IP属地:天津5楼2024-03-04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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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洗了个冷水澡,热水放不出来。浴巾只擦了头,不敢碰身体。我坐在电风扇前吹,那些水被吹得溅到床单上,马上渗进被人揉得烂碎的棉絮里。高桥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返。他曾经就这样丢我在旅馆一个晚上,天亮了才又出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坐那么久的火车跑那么远的地方,不过是要做一次爱,再被别人丢弃。他甚至都不需要一句重归于好的甜言蜜语,我就自己往他身上挤。他纵使是将我丢在马路边,我也可以被其他人捡走。可他却丢我在这闭锁的空间。我也明明可以逃出去,却死乞白赖地就睡在了这里。过一个看不见黑夜的夜晚,听一晚上马桶漏水的声音。
            高桥回来了。“我突然想起来,你这次过来,许文清她知道吗?”他推开门,把餐盒搁在桌子上就问我。他不开灯,也没有磕碰桌角。
            “我跟她讲我过来南京,出差。”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不知道吧。”
            “她肯定知道。”高桥边脱裤子便递过餐盒给我。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好像许文清跟我说,“以前我教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高桥的,考去南京了?”我说不记得了。“你肯定记得。”
            那种语气,如出一辙。许文清问我,不过是试探。她哪里会记不得高桥去了哪。那是她当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而她又是那么喜欢高桥。甚至一度想收高桥做干儿子。
            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因为我和她一样优柔寡断。她就爱高桥那种说一不二、斩钉截铁。
            许文清还把高桥带回家吃饭。下雨天,淋得湿透了,他就让他在我们家洗澡,让他换上她亲手给我洗的内裤衣服,让他饱满硕大的阴茎撑挤它。她站在厨房做菜,可耳朵却凑墙听着浴室的水声,听搓香皂、手指划过腋毛胸膛阴囊的声响。
            她给高桥夹菜,当着我夸高桥。我和他面面相觑。我看他的眼,是柔情似水,他看我的眼,却平波万里。许文清也看高桥,她看高桥的时候才像个女人。她穿那件桃红色的薄毛衫。只有高桥说,好看,好看。
            我看得出许文清的双腿已经生风了,那股风从饭桌底下席卷上来迫切地想要把高桥挟进去,化成水,又结成刺冰。每一次高桥都像是在劫难逃了,可每一次,许文清又都那么放虎归山。因为她只要多看我的脸一眼,就前功尽弃。但其实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脸,只是长在了我身上而已。
            以前读书,高桥总是低着头,有气无力,似乎一推就倒。可你看他眼睛,那么坚定,就像是巫师,让你骇得倒往后退了几步。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我才觉得高桥的身体像是被唤醒了复苏了。他所有的力气好像都拧成一股绳,他用那根绳把人捆绑,把人抽打,把人勒紧成球吊下悬崖。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山顶上看,仿佛只是看一出沉闷的戏。他一松手就可以抽离,没有任何束缚感,也不会心怀愧意。
            我在南京郊区的那个小旅馆住了两天。不透风不透光的屋子里,和他一同睡去,醒来做爱,饿了吃饭。那浑浑噩噩的脑袋就下冲下马桶时候旋转的水涡,从涨满到干涸。我们两纠缠着吸干彼此的身体。这过程都不用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刚耗得筋疲力尽下一秒又迅速地坠进去。他不提他的近况,我也不讲我的过去。我们用无休止地做爱来填补这些年不相见的空隙。
            直到要走,赶夜车前的一个小时做完最后一次爱,已经收了场穿好衣服,我却又不自已难过地扯下他裤子来。我用嘴去含住它,却怎么也硬不起来。我求他做最后一次吧,我帮他,只要出来了就可以。他呆呆地坐着任由我摆布。我哭,眼泪已经全落在他的阴茎上了,冰凉得让他迅速肿胀起来,那些泪水落下来让我想到了许文清的头发,它们都一样脆弱,同样不值一文,无人怜悯。我突然胸口恶心,像是被人钳住了胃,把嘴挪开,顾不得清洗,顾不得抹去眼泪,推开门就往外面跑。他没有一点要留我的意思,也没有追出来。我拦了车,风在我关门的一瞬被拦在了门外。我让车往火车站的方向开。天色已黑,我来南京两天,却还未曾一睹这城市的容颜。我恍恍惚惚看着后视镜里映着的那栋远去的小旅馆的影子。它的头上有一颗圆月亮。不洁,是浑黄的。就像是屋子里的马桶壁那样。就像是,烙在高桥胸口的那块烟痕那样。
            高桥以前说,如果他找到了一个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他就不会再让那个人用烟头戳他的背了,就戳他胸口,而且只戳一次。
            那烟头烫出的月亮,贴着心脏。
            我踏上回程的最后一班列车。是夜车,在卧铺车厢里。我用头抵着窗壁,玻璃浑浊,什么也不曾看见,我只想砸碎它。
            我忘了因为那是夜。没有光。
            许文清并没有因为我的回来而显得有什么欣喜。她也不问我究竟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但她像是洞悉着一切秘密。她炖了排骨,我吃不下,便回房。后来在家中昏过去。被送到医院,又回来,吊了这一周的点滴。
            我一点也不想动用我的嘴。仿佛说出的每一字句,咬噬的每一物件都是肮脏。
            她出门去给别人上英文课。我爬起来,经过她摔碎瓷碗清理不够干净的地方,赤着脚,虚弱地踮过去。我把上月拍完的胶卷拿出去洗。影楼的老板和我很熟,借我他们地下的暗房。
            我小心翼翼地处理,定影后冲着清水,又将它们悬晾在细绳上,用压缩海绵擦拭。那张许文清穿着桃红色薄毛衫的相片最过显眼。那是她心血来潮让我给她拍的,那时候秋天还没到,夏天正要过去,天才转凉一点点,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穿起她那件薄毛衫了。那是她二十几岁穿出国去的衣服,她们都直夸她美,大概我父亲也曾因为这衣裳夸过她美,可我除了看到不合时宜的装束和那样别扭的打扮,丝毫不觉得美。她或许是美过的,可这美绝不可能美上几十年不变。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她自己也从不相信,可她却又不肯接受。她是撑破了毛线也想穿它,她和我一样笨拙,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她把我的内裤全洗了晾在外面。我曾隔着窗帘看它们,被风吹倒在一起,那三条的影子黏成一条,宽大粗厚,映在墙壁上,就像是一顶帽子。人人都可以戴他。许文清可以,高桥可以,我也可以。
            她脾气时好时坏。小时候她教我背英文,她自己录了磁带,不在的时候就让我反复听。我一松懈她就用织毛衣的银针抽打我。她曾经想让我出国,然后把她也带出去,可她后来信不过我。她说我的眉目越长越像我父亲了。
            许文清把有关父亲的物件全都焚毁。照片、日记。我没有一丝关于父亲的记忆。我只得摸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画胡,想象父亲。那个可以一只手举起我的男人,那个可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的男人,那个可以用宽厚的肩为我挡风的男人。
            我开始四下寻找这样一个男人。从我对这个世界有认知开始。
            到最后我发现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标签符号了。他甚至可以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只要他是一个男人。就好。
            直到十八岁,我都还一直和许文清同睡一张床。她夜里总说梦话,垂死挣扎。她早些时候还会来月经,那些腥臭的浓红就在睡梦中污染在床单上侵犯到我。我小心翼翼地用水冲洗掉,装作不知道。
            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不是染发剂,不是内裤,也不是廉价香水,而是衰老。那气味是连筋带骨的,直冲鼻息。那气味就算抹上再多其他防腐剂,也掩饰不掉。
            她没课的时候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客厅。也不放碟片,也不听声音。她就在那被过滤成黄昏颜色的光线里沉默。我和她生活,从来也不需要多说一句废话,一个讨巧的词。她不是那么好相处,但也难不到哪里。
            她记性越来越差,可那么多年了,却都看不上眼任何其他的东西,非要死死守着那些看不到的。她一生一世都是把自己困住了的,她还想把我也一同困住,像缠满树的枯藤,只因我是父亲的儿子,只因我长了他的脸。我突然怜悯起她来。她已经老得不堪一击了,却仍旧那么执拗。她早已不是鲜艳的桃红色,她现在只属于苍老的夕阳,是黄昏的颜色,马上就要坠入深夜。
            她有时也会惦记起高桥。她说这孩子也没有父亲。这世界男人都跑了,儿子留给女人去生养。她只是自言自语,问我的时候少;即使问我,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体不再如从前那样年轻。她已经绝经了。她的阴道马上就会硬得如隔夜的面包。
            我扭过头去取下那张她的照片。撕成碎片。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的老。她从来不去听别人在她身后嗤笑的流言。她对自己刻薄到一无所有,唯能死死紧抓我;而我呢,我又能抓住谁?
            我只能抓住许文清了吧,狠狠地抓住,然后和她一起沉坠。
            我其实和许文清都是同样的人。尽管我厌恶她。可我却正在变成她。有很多东西,或许我们两个都已经是不相信了的,可我们仍要学会自欺欺人。
            我抢在许文清之前回了家。照片还悬挂在暗房。我一点也不想把窗帘拉开,可我不得不掀开一小角去收回内裤。它们像红旗一样已经飘荡在外面好几天晃得我眼疼。我把它们打包了收起来装进旅行箱。我说不准下一次什么时候才会再出门。可我猜想一定不远了。
            许文清回来就冲我嚷:“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场看见谁了,高桥他妈,她跟我说高桥就要结婚了,下个月,他通知你了吗,你那时候不是跟他玩得很好吗?他怎么没通知我,我可是教过他的呀……”她说到后面,越来越像是自言自语了。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那张脸,吓得又摔碎一个碗。那碎片晶莹剔透,剜下一块老肉,贴上一张新皮。
            我正搂着许文清入睡,我搂着她,正如高桥搂着我。我们面朝那条橘色窗帘布遮挡的外界。我们看得见染过颜色的天。还有那颗圆月亮。还有那颗饱满的乳房。


            IP属地:天津6楼2024-03-04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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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天津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4-03-04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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