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二百三十六年,秦统一六国的野心已踏上征途,黑色的旗幡飘扬于天地间,英雄的尸骨在战马的铁蹄下化作灰尘,一座前所未有的帝国势待拔起,而人们在它日高大的阴影下,勇敢地为梦想奔走。
三年后,秦将樊於期率军与赵国交战,战败,樊於期畏罪,欲投奔燕太子丹,托人携信前往燕国。
而那受樊於期之托的人并不是第一次在历史中出现,当年他踏出鬼谷时,我们叫他盖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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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之意是?”浩茫雾气间,他在山谷中收了剑,一地梨花被剑气激得粉碎,轻轻扬扬漂浮过他雪白的发梢。
“盖聂之意,大抵是要去燕国。”赤练伸手握住碎花,妙唇勾起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
“燕国?”卫庄眉角蹙了蹙,“要去燕国,多半是与燕丹有关,你去拦住他罢。”
似乎早就料到会得到如此命令,赤练笑得更加愉快,纤腰微拧,莲足轻移,施施然去了。
“白凤。”待女子走远,卫庄抚摩着鲨齿的剑刃,轻轻示意属下。
“何事?”不知何时,满树梨花飘散,树梢上盈盈立着个蓝发少年,凤目中有些讥诮冷淡的味道。
“可有荆轲的消息?”
“有,三日前分部有人看见他在赵国一家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白凤不急不慢的说着,语气中自有一分嘲弄的口吻,“不过,盖聂这次出秦动静不小,荆轲有自己的人脉,想来不日也能得到消息了。”
卫庄嘴角一扬,“这样的德行?真不知师哥为何喜欢与他一处。”口中调侃着,一双眼睛并没有放松,依旧敛着沉沉的筹算与思虑,“绕开赤练,去堵住那人,不能让他与盖聂汇合。”
“荆轲?他,有如此强大么?”
“他剑法不如盖聂,可是,他身上有一种味道,让人不能不防备。”卫庄拈起花,目光转冷,“会知麟儿,跟踪盖聂,必要将人带回鬼谷,但是不准伤害。”
白凤得令退下。
鬼谷的梨花独立清静,盖聂离开鬼谷时,是否也伴着这样一树白梨?
卫庄握紧剑柄,他始终无法忘怀,那一夜盖聂将他手中的剑击落,而后在他寂然独坐万念俱灰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收拾行囊离开了鬼谷,将谷主之位拱手相让。这是盖聂的怜悯,可是,却让他在鬼谷中的每一刻都有种被击溃的折辱感,是啊,他就是那个被击溃的失败者,败者寇,这是他曾经想过的结局,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失败者还能被当作鬼谷先生被世人无限敬仰着,他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才知,而一切都太过可笑。
赤炼为明枪,墨玉麒麟为暗箭,白凤为天网,师哥,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卫庄松开拳头,掌心中花瓣的细末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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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地边界,风雪。
有马奔来,马上有人。
盖聂在林边勒住马,牵着缰绳走进林子深处,他担心秦国密探已得知消息,一直避免出入驿站旅店。路途辗转,为避人耳目,又不得不谨慎行事,因而将时日拖得愈发慢了,走到秦地边境,已用去了七八日。盖聂虽是习武之人,却也在风霜中清瘦憔悴许多,再加上他一向畏寒,前些日还好,这几天竟愈发觉得疲累,似是寒气带发了旧疾。
也许到了燕国,就会好了罢?
盖聂略笑笑,伸手解开马背上挂的水囊,用唇试了试,只觉冰冷刺骨,但无奈实在太渴,只有饮下。
到了燕国,便可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樊於期归降,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不是为了此人以前的恩惠,他断不会为一个弱者求情,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失败者委屈自身,去向别国乞求庇护。
胸口像结满了冰块,给冰水一浇,浇去麻木,只留下入骨的冷与刺痛。也许行罢这一遭,会大病一场罢?盖聂丢开水囊,靠在马背上,借着马疾驰后的汗气与热气略微缓了缓,闭上眼睛,想起每次自己发病时荆轲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明是个习武人,偏偏身子这样弱,别人习武为了强身壮体,而他剑法练得越好,反而越受不得寒气似的。
盖聂,盖聂,你真是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总是这样说,轻轻握着他的手,许是因为久居鬼谷,日日面对这感情淡漠的师父与师弟,盖聂十分重视荆轲的这星点温度,他并非不懂得珍惜,只是大多数时间得不到罢了。
荆轲。念及这个名字,盖聂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一下,手掌下意识握紧成拳,天下战火纷燃,处处都是战乱,荆轲素喜漂泊,与他相见还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不知如今他又在哪里,可还安好。这几天,相别之际荆轲渐行渐远的身影愈发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是在无人的静谧黑暗中他也依然睡不好,旧病在暗中亦加重几分。盖聂用衣服裹紧自己,企图在寒夜中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仿佛已在空气中冻得麻木,而思虑却始终沉沉浮浮,不肯停歇。荆轲、卫庄、樊於期、师父,梨花初绽时的鬼谷,与荆轲每次的夜间小酌,他曾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始终沉寂在剑光之中,沉寂在风景年复一年的鬼谷中,而荆轲却打破那层沉闷界限,如他生命中惟一一缕温暖的火光,他给他的剑,赋以新的意义。
念想飘忽间,鼻际间萦绕着一缕蛇腥味,盖聂一蹙眉,疲惫的身体在苍冷夜气中变得僵硬,一时竟动弹不得。
“好端端的鬼谷大弟子,本是站在最高处挥手苍生生死的主儿,如今却要在这荒僻林子里同一匹瘦马处在一起,当真是玷污了‘鬼谷’这两个字。”一席话说得伶俐刻薄,盖聂不用想,都知道此刻说话之人必定扭着细腰,带着一脸恶毒又无辜的笑容,催蛇前行。
他感到蛇信轻轻舔舐他的下颔,被碰触的肌肤上留下一层粘稠的蛇液。赤练的蛇一向不畏寒,善于在各种艰苦的环境下游走,且往往带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剧毒。
盖聂轻轻动了动手指,指边的毒蛇受到惊扰,呲出毒牙,他心道不妙,身子却始终动弹不得,纵马行了一日一夜,便是再好的身体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更何况此刻寒毒入侵,更是减弱了这身体的防御能力。盖聂暗暗后悔,毕竟还是入世只还四年,思虑还不周备,他自信可以避开秦国杀手的追踪,可却忘记了,尚有一个人觊觎着自己的性命,而一个人与自己师出同门,最熟悉他盖聂的思路。
小庄……他心里叹道,那夜离行便是我的努力了,而你为何始终放不下?
“小心哦,盖先生虽为卫大人的师哥,可卫大人不会顾及师门情谊,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是要……死了?毒牙刺入肌肤的那一刻,盖聂心想,灼人的毒顺着指尖迅速上爬,过及之处是一片火热的疼痛。
好歹,总算是暖和了。
在意识跌下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听到蛇的嘶叫,赤练的声音忽变得警觉,“是谁?”
是谁。
盖聂睁着眼倒下,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熟稔的银光乍现在天地间,一抹褐色向他行来,是温暖的颜色。
那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