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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白马,在白色的雪地上飞驰。
马车在雪上穿行,车厢中坐着安静如入鞘之剑的人,黑麒麟无言的看着。
树梢上俊美少年独立,静静看着马车的行迹,身子一动,不知所踪了。
荆轲,卫庄,盖聂,白凤,墨玉麒麟。他们都在前往一个地方,燕国的国都。马蹄交替,速度快得令人晕眩。
还有一日了。最后一日又会发生什么呢?
盖聂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卫庄。
自打那年他负气离开鬼谷,他们就再未见过,他作杀手,他守在鬼谷中渐渐将流沙浩大起来。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师父所交代下的那场决战。可是鬼谷、他与卫庄,却已经在天下成名立万,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这对师兄弟,他们不可以随意的生、亦不可以随意的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局势,而大局定矣。他甚至不知道,此时的卫庄又是否能理解此时的他。樊於期,这个名字,许是卫庄已经忘了,便是未忘,可能也已不再介怀。可是盖聂不能。
十四岁那年,卫庄与师父赌气出谷,再回来时,便是躺在樊於期的马车中。他面色惨白,闭着眼,几乎没有呼吸。师父说,便是当年将盖聂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时候,也不见这样骇人的气色。
樊於期是很懂礼的,只将马车停在了鬼谷外,并没有进去。师父自然是不见人的,只吩咐盖聂去看看,将卫庄接回。
樊於期向盖聂行礼,呼之“少侠”,问鬼谷子安好,可是盖聂却对樊於期跪拜下来。此生除了鬼谷子,还没有谁值得他行这样的大礼。
樊於期自然惶恐。盖聂看过卫庄,知道此刻移动不得,便作主放马车进鬼谷,顺势邀请樊於期入谷歇息。
得鬼谷大弟子的邀请,是天下人的幸运。樊於期便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鬼谷子还是矜持得紧,只是叫盖聂扶了卫庄进室治疗,对樊於期不闻不问。盖聂并不介意,将樊於期安置在鬼谷会客的竹舍里,亲自煮茶。
他想自己是感激的。若是卫庄出事,鬼谷会怎样,他又会怎样,共处了小半辈子的人,不能这样就没了。那一晚送走樊於期,盖聂一个人回到鬼谷弟子住的竹舍里,卫庄尚是昏迷,鬼谷子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盖聂忽然觉得寂寞了。
寂寞和孤独是不同的,对盖聂来说,他一生孤独,只在很少很偶尔的时候,才会觉得寂寞。
很少很偶然,但毕竟还是有。比如此时。
他在榻上躺下,屋舍很小,却因为没了对面熟稔的呼吸声,而变得空旷。那夜他做梦,梦见了曾被自己遗失的记忆,故乡成了废墟,家人的尸体混迹在无数扭曲腐烂的尸体中,早就辨认不出。他想起来了,马蹄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他还不懂事,怔怔看着冲向自己的武士,只是觉得对方可怖,当剑锋袭来时,他本能的一闪,躲过了锋利的剑刃,只是被钝的剑背击中身子,才昏了过去。
后来说给鬼谷子听时,老人拍了拍他肩膀说,能在年幼不知事时便有这样的本能,聂儿你当真是学剑的奇材。
可他不觉得幸运,也许他是希望自己死去的,在家园消失的同时。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一直无欲无求,安心学剑却不为杀生欲望,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埋在心里的求死的意识。他本应该死去。
可是看到卫庄被送回的那时,他庆幸卫庄没事。卫庄若死了,他在这世上,便更是孤零零一人,生不得,死不了,更无意思。更何况,那种家人丧生,独立在天地间无去无从的感觉,他再也不要经历。荆轲曾说,聂你这样害怕一个人,他害怕么?这么多年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可是他就是害怕,他就是害怕罢。
所以他谢了樊於期,他说,若樊先生有求,盖某当万死不辞。
几年后,这个人果然来找他了。他跪下来,将当年的跪还给他,他说,没有人能承接鬼谷大弟子的这一跪,我之所以承担了,只是希望今日盖先生能不忘旧情,救我一命。
他提出要求,归降,盖聂蹙了眉,可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个人曾经救过卫庄。
“盖聂。”一双温暖的手打断了他的沉思,黑麒麟站在他身后,“夜已深。”暗里的意思是催他睡觉。
盖聂道,“若是累了,先生先去睡罢,我不会乘机逃走的。”
“先生?”黑麒麟道,“先生、阁下、墨公子、墨大侠,除了这些死板的称呼,你还叫过我什么?!”他忽然暴躁起来,恨自己没有个姓名,好让盖聂对他直呼其名,显得亲近些。
盖聂面色如常,低声道,“我应该叫你什么?”
黑麒麟清醒了。
盖聂可以是卫庄的、可以是荆轲的,可绝不会是他墨玉麒麟的。
一个是鬼谷大弟子、天下第一剑,一个是不见天日的流沙杀手,他如何配得上盖聂。
可是他是对他最好的!在荆轲离去后、卫庄未来前,是他陪着他、护着他的!
可那又如何呢?他在心里苦笑。不能相守,便是不能相守罢。再说,盖聂于他,只是浅浅一层好感罢了,他如何能强求他喜欢自己?
心里交战,面上却保持着温和笑意,他伸手扶住盖聂,若有若无的将他揽入怀里,淡淡道,“便是不困,也先躺下罢,你寒疾未愈,还是小心些的好。”
盖聂点了点头。
墨玉麒麟叹了口气,他的心思,盖聂如何不知,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他靠在他怀里,黑麒麟没有松手,柔柔的将他抱着,盖聂亦没有说话,只是黯然闭上眼。
在不远的远方,黎明已爬上燕国古城的城墙。